很多人都听说过《一一》(2000)这部电影。作为杨德昌执导的最后一部长片作品,《一一》获得了众多国际影展的认可,也是许多人心目中排名第一的华语电影。相较而言,《海滩的一天》(1983)作为杨德昌执导的第一部剧情长片,知名度没有前者那么高。

为什么会把这两部作品放在一起探讨呢?把一位导演的第一部和最后一部剧情长片放在一起比较,借此考察导演在电影生涯中经历的变与不变,似乎有一些天然的合理性,不过原因不仅于此。我并非专业的影评人,因此无法从拍摄手法和电影史的角度分析这两部作品。本篇影评更多是对于两部作品精神内核的感受与比较。

(剧透警告)首先,我想简单概括一下这两部电影的剧情,熟悉两部电影的朋友可以跳过:

1. 《海滩的一天》(1983)全长166分钟。钢琴家谭蔚青受邀回国演出,曾经的友人佳莉来电,两人在台北的一间咖啡厅重逢。佳莉的哥哥佳森是蔚青大学时期的恋人。大学毕业后,佳森听从父亲的安排回到老家,与另一位女性结婚,继承家中的诊所。蔚青也离开了台北,远赴欧洲留学,从此断了联络。几年后,佳莉大学毕业,回到老家。她不愿听从父亲安排的婚事,于是离家返回台北,与大学时期的恋人德伟组建了家庭,两人同时在外工作。后来,德伟受邀加入朋友的公司,事业有了起色,每天在繁忙的工作和应酬中度过,佳莉则留在家中打理家事。然而,德伟事业成功的同时,两人的隔阂也逐渐增大。德伟工作上的事,佳莉无从得知;而佳莉的心情,德伟也难以理解。佳莉对德伟的信任,也因某次撞见德伟出轨的场景而破碎了。有一天,佳莉收到了警察的通知,疑似是德伟的人投海自杀了。德伟的好友兼上司也赶到了现场,告诉佳莉德伟卷走公款的消息,怀疑他已逃往海外。在海滩边,佳莉回忆着自己和德伟的相处,与哥哥的对话,以及原生家庭的记忆。带着某种结论,佳莉离开了海滩,而死者的身份自始至终都未被揭晓。

2. 《一一》(2000)全长174分钟。故事从三个人的视角展开:父亲简南峻(NJ),大女儿婷婷(16岁),和小儿子洋洋(8岁)。故事开始于NJ妻子敏敏的弟弟(阿弟)的婚礼。阿弟与女友小燕奉子成婚,他曾经的情人在婚礼上大吵大闹。婚礼当天晚上,敏敏和阿弟的母亲(NJ的岳母)被人发现因脑溢血倒在了倒垃圾的路上,此后一直昏迷不醒。奶奶昏迷后,家里人决定每天和奶奶说些话,帮助奶奶恢复意识。小儿子洋洋似乎不愿和奶奶说话。阿弟简单讲了几句后也不再多言。敏敏坚持了一段时间后突然情绪崩溃,认为自己每天讲的东西都是重复的,之后在朋友的建议下选择去山上寺庙休养。大女儿婷婷始终觉得是自己忘扔垃圾导致奶奶倒下,希望奶奶可以早日醒来,祈求奶奶的原谅。

NJ是一位电脑公司的中层管理者。身边的同事急功近利,对踏实而有创见的日本合作伙伴态度暧昧,最后选择与另一个大老板签约,靠盗版赚快钱,最终落得一场空。NJ不喜欢这样的工作环境,却也没有办法改变什么,只能消极怠工。此前,NJ在阿弟的婚礼上偶遇了曾经的情人阿瑞。妻子上山休养之后,NJ借工作之便前往日本和阿瑞见面。两人聊了许多过去的事情,也提到了当时促使两人分开的核心矛盾。然而,几天的相处并没有让两人重新擦出火花。NJ回到家中,之后岳母离世,妻子敏敏也从山上的寺庙回到了家中。

婷婷是一个高中女生。奶奶昏迷的日子里,婷婷目睹了朋友兼邻居莉莉的恋爱与分手,还有莉莉撞见莉莉的母亲和莉莉的英语老师私通的场景。莉莉的男友胖子在分手后与婷婷开始了一段新的恋情,但又很快分开。分开后,婷婷又在公寓楼下遇到了前来寻找莉莉的胖子,婷婷试图让他不要在意分手的事,胖子情绪激动,认为她根本什么都不懂。最后一次听到胖子的消息是在新闻上,胖子在公寓楼下杀死了莉莉的英语老师。电影最后,婷婷在梦中见到了醒来的奶奶,奶奶似乎已经原谅了她,而她也因为过去这段时间发生的各种事情身心俱疲。醒来后,家中来了两位医护人员,奶奶已经离开了人世。

洋洋是一个小学男生,在学校经常被女同学欺负,老师也总是误解他。NJ为了让他放松心情,教他使用家里的相机。洋洋就此开始拍摄各种奇怪的照片:天花板的角落、人的后脑勺,乍一看都不知所云。有一天,阿弟偶然看到这些照片,问洋洋为什么拍这些,洋洋说:“你看不到啊,所以我拍给你看啊”。电影最后,洋洋在奶奶的葬礼上讲了一段自己写的话,影片结束。

以上的剧情简介中,我尽量避免加入自己的个人见解。不过对于重要情节的选择性概括总是有主观因素在的。虽然两部电影时长类似,但是剧情简介的长度显然区别很大,这也是两部电影的叙事方式决定的。《海滩的一天》虽然也不乏亲人朋友的视角,但总体上是从一位女性主人公的视角展开。《一一》则是从三个不同年龄层的视角展开,于是只能每个视角各概括一段。即便如此,剧情简介也不可能传达电影本身的丰富意涵。对于《海滩的一天》而言,简介里的剧情是线性的,但电影中却有许多的时空交错。对于《一一》而言,三个视角只在简介中存在,电影本身是一个互相关联的整体。

回到开始的问题,为何要把这两部作品放在一起比较呢?首先,两部电影都围绕着一个家庭展开叙事。这个家庭并非只是由夫妻和孩子组成的“核心家庭”(nuclear family),而是由三代人以及与之相关的亲戚组成的“延伸家庭”(extended family)。电影的故事在家庭成员与彼此以及家庭外人物的接触和交流中展开。家庭外的关联人物可以是曾经的恋人,办公室的朋友,班上的同学等等。这些人物在两部电影中都有很多呈现。

其次,两部电影的故事都发生在台北。《海滩的一天》将一部分回忆情节放在了佳莉的老家,关于德伟和佳莉的故事则全部在台北展开。《一一》没有出现类似“老家”的地方,所有人物均在台北或海外生活。作为现代社会中的特殊象征,大都会往往与一种特定的生活状态相关联。想起“北上广”,人们脑海中常会浮现诸如“北漂”,“打工”,“喧嚣”,“忙碌”等字眼。其他著名的大都会地区,如东京、台北、纽约,虽然特质和历史背景各有不同,但它们在各自的文化中都占据着特殊地位,也往往因为一些共通点而产生跨文化的共鸣。如果用笔者比较熟悉的东亚社会举例,同样是经历过经济短期内快速增长、城市人口迅速膨胀、城市面貌快速更新的东亚大都会,如东京、台北、北上广深,身处其中的人所感受到的生活状态也往往有相通之处。

另外,两部电影有着类似的时间跨度。这一点可能有读者会提出异议,因为《海滩的一天》从人物的青年时期讲到中年,而《一一》的全部故事都是发生在从奶奶昏迷到奶奶去世的这段不长的时间里,而且不涉及任何回忆画面。如果说《海滩的一天》是过去时,那《一一》就是现在时。然而,我所指的时间跨度是不同世代之间的转换。这样的转换可以在同一个人身上发生,比如佳莉的青年和中年,也可以在不同人身上发生,比如8岁的洋洋,16岁的婷婷,和中年的NJ。从这一角度看,两部电影讲的都是跨越半生的故事。

综上所述,两部电影都是关于一个家庭及其关联者在台北跨越世代的生命体验,只不过两者相隔了十七年。人物、空间、和时间上的相似性,让我们有了一个很好的机会,去考察杨德昌的电影语言所经历的变化。十七年间,杨德昌在变,观众在变,台北也在变。如果你与我一样,在2025年回想17年前的2008年,大概也会惊叹于其间发生的变化。

先说说台北(以下内容取自网络,如有错误欢迎指出):1983年台湾放宽进出口与投资限制;1984年政府启动“十四项建设”,加大公共投资;1987年解除长达38年的戒严令,同年放宽外汇管制,大量热钱涌入,房地产大幅升值,全民炒股;1980年代末成为“亚洲四小龙”;1990年,政府加大监管力度,台湾股市崩盘,房地产下跌;90年代经济增速整体放缓,楼市低迷,97年经历亚洲金融风暴,与此同时又面对着大陆等地区的激烈竞争。短短17年间,台湾经济经历了从极速增长到泡沫破裂的全过程。以上短短一段话,也意味着无数人从此改变的一生。

《海滩的一天》放映于1983年,此时的台北已然经历了70年代的两轮房地产升值与通货膨胀。虽然政府试图掌控这一进程,然而之后的事情显然说明了经济扩张的强烈冲动。电影中,朋友拉德伟入伙的公司头几年显然处在扩张的阶段,德伟和佳莉二人也成功在台北拥有了一个体面的家,过上了丰裕的物质生活。不过,影片最后,这位朋友在海滩边和佳莉的对话似乎暗示,近几年生意没有一开始那么好做,而这也是他眼中德伟消失的原因之一。虽然电影中的时间线并不一定与现实一一对应,但这似乎也对应了现实中80年代初政府增强金融管制后,随之而来的房价下跌和投资疲软。无论最后几年的生意如何,德伟依旧还是从一个大学刚毕业的穷小伙儿变成了西装革履,开奔驰,住大房子的都市人。而那个当初强力干预儿女(佳莉佳森)婚事的父亲,也因为近几年诊所生意被边上新建的大医院抢走而倍感落寞,郁郁而终。父亲的失败和德伟的成功似乎都源于时代的变化,而德伟与佳莉的隔阂,以及德伟最后的消失,似乎又源于时代变化给家庭、个人以及两性关系留下的难题。德伟的自我迷失在高歌猛进的事业,丰裕的物质生活,和日渐疏离的家庭中,而哥哥佳森的自我又始终受限于父亲的强权,过着安排好的人生,最后与诊所一起“被时间所遗忘”(佳森语)。

2000年放映的《一一》则讲述了一个在台北的中产家庭的故事。影片重在描绘家庭成员当下的生活状态,而非追溯其如何来到台北并成为中产家庭的过程。NJ和妻子都被忙碌无趣的工作日常所困。NJ身边的同事急功近利,却发现生意还是不好做。剧中的所有中年人都囿于复杂的人际关系和乏善可陈的日常中,而剧中的青年人又似乎是站在成年世界的入口处,初次面对复杂的人际情感,以及与自身想法相悖的世界。站在生命的终点前,奶奶没有任何台词,沉默地离开了人世。洋洋则以初来人间的纯真,通过摄影和奶奶葬礼上的讲话,表达了自己的愿望:

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你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吗?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给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我想,这样一定天天都很好玩。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发现你到底去了哪里,到时候,我可不可以和大家讲,叫大家一起过来看你呢?

如果说《海滩的一天》讲述的是在快速变化的社会中自我的迷失,那《一一》讲述的就是繁华散尽之后难以突破的日常。这与台湾社会十七年间的变化显然是有对照之处的。

对于1983年出现在荧幕上的佳莉而言,生活给她的课题是如何相信自己,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作出相应的选择。这一点可以从佳莉和哥哥佳森一前一后的两次对话中看出来:

佳莉决定离家出走前,和已经成家的哥哥佳森有过一段对话。佳莉问佳森:“你快乐吗?” 佳森回答:“你先告诉我,什么叫做快乐?你已经大学毕业,你应该知道,快乐是什么。” 佳莉没有回答,在一个雨夜选择了离家出走,独自前往台北。电影接近尾声时,佳莉回到老家,参加父亲的葬礼,再次和佳森对话。佳莉觉得自己如果给德伟足够的信任,两人的关系应该就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了。佳森问:“你相信德伟吗?” 佳莉不答。佳森说:“也许,我这一生当中,所学到的最好的教训,就是这个。我这一辈子,一切都靠自己,可是,我却盲目地去相信了一个人。不要太盲目地去相信任何一个人。佳莉,当初我就是太信任了爸爸,你看我现在,随着他,随着这一切,都被时间所遗忘了。如果你离开家那天晚上的事,是发生在现在,我还是一样地会跟你讲同样的话。也许,我所说的那些话,是给了你那种,鼓励你离开家的那种暗示。可是,我最主要的意图,是希望你能够完全地信赖自己,和用自己的方式去做一个选择。我可以猜到,你现在面临的,还是同样的问题。”

电影的最后,佳莉和蔚青道别,蔚青目送佳莉走远。在蔚青的内心独白中,海滩上的死者到底是谁已不再重要,眼前的佳莉正迎着阳光向远处走去。在这个关于自我的课题中,佳莉似乎终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并迈向了新的生活。

对于2000年出现在荧幕上的敏敏,阿弟,NJ等中年人而言,生活给ta们的课题则是如何面对乏善可陈的生活日常,臃肿功利的人际关系,以及理想现实的巨大矛盾。敏敏选择上山禅修,阿弟差点死于瓦斯中毒,NJ选择去日本和曾经的恋人过一段以前的日子。就结论而言,三人都没有逃出自己的生活。敏敏在奶奶去世时从山上回到了家。NJ没有选择和曾经的恋人一起离开。阿弟侥幸保命之后还是继续着之前的生活。敏敏觉得,山上的僧人每天和自己讲同样的话,似乎和自己当时对病榻上的母亲讲同样的话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角色对调了而已。NJ也向妻子坦白,“你不在的时候,我有机会去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本来以为说,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有那个必要。真的没那个必要。”

对于影片中的青年一代(婷婷、莉莉、胖子)而言,生活给ta们的课题是如何面对与自己所想不一样的现实世界。婷婷心怀对奶奶的内疚,同时又被卷入朋友之间的恋情和悲剧,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切。莉莉撞见自己母亲和英语老师的幽会,对此感到厌恶却又无可奈何。胖子无法放下对莉莉的感情,又误以为英语老师和莉莉有了不正当关系,最终酿下悲剧(值得一提的是,少年犯罪这一题材及其社会意义,在杨德昌的另一部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也有很多呈现)。站在成年世界的入口处,三人都感受到了许多的事与愿违。从这个角度看,荧幕上的青年一代和中年一代面对的是类似的处境。“青春期”和“中年危机”之间的差距,似乎不一定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大。

就结论而言,《一一》显然没有像《海滩的一天》那样,让剧中角色得出一个正面的结论。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结论”并不是指对于电影中所展现的困境的直接解答。实际上,《海滩的一天》也仅是通过镜头语言和人物独白,暗示佳莉内心似乎得出了某种正面结论,获得了“成长”,但这个结论具体是什么,到底“成长”在了哪里,我们无从得知,只知道佳莉“成长”了。正如影片中一直强调的那样,这个结论是由佳莉自己得出的,没有人可以直接告诉她。这一点对于观众来说也是一样的。相较而言,《一一》并没有暗示剧中人物像佳莉那样获得了某种“成长”。青年人面对了残酷的现实,留下对世界的不解。成年人试图挣脱生活的束缚,但也无功而返,觉得“还是差不多,没有什么不同。”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剧中人物没有获得“成长”,没有产生“改变”,因此影片也就没有给出“正面的结论”。

以上论述的核心假设是,如果影片中呈现了一个困境,那么走出困境就意味着成长,于是也就得到了正面的结论。如果没有对困境的超越,那么影片本身也就只是描绘了一种无法挣脱的处境,那结论自然是负面的。然而,大家并不是只为了一个结论来看一部电影的,所谓正面-负面的二分法,也远远无法概括电影本身的丰富意涵。我认为,《一一》之所以被很多人喜欢,正是因为它所描绘的生命处境,可以让各个年龄层的观众产生共鸣,并且,它没有试图把一个结论塞给观众。在这个意义上,导演试图传达的东西,已经由佳森在17年前的荧幕上讲出来了:

“我最主要的意图,是希望你能够完全地信赖自己,和用自己的方式去做一个选择。”

这一点在2000年的荧幕上再次由NJ之口说出:

“人啊,是不可能让另外一个人,去教他怎么活下去,怎么过日子,那是很悲哀的。”

在这两部电影中,杨德昌始终对于每个人的人生选择抱以最大的尊重,无论这一选择的结果如何。佳森听从父亲的安排,没有走上自己想要的那条路。佳莉选择离家出走,但也没有因此走上自己想要的道路。影片最后,佳莉向着阳光走去,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她今后的道路就一定是自己想要的。从这个角度看,《海滩的一天》并不一定就给出了“正面的结论”。同理,NJ觉得再活一次没有必要,似乎也不一定就是“负面的结论”。他依然面对着相同的日常,但是这不意味着他没有任何改变。在东京,他确实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段在东京的时间绝不是徒劳的。当NJ和敏敏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时,一定有什么发生了改变,这也会影响他们今后的道路,即使ta们所面对的现实本身并无多大不同。对于佳莉、敏敏、和NJ来说,今后的ta们依然会面对许多困境,也同样会拥有一些美好的生活片段。无论结局如何,这条道路最终都是ta们自己走出来的。

何况,真正的结局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的。生命的终点是死亡。佳森选择了相信自己的父亲,落得如他所说和父亲、诊所一起“被时间所遗忘”的下场,最后因肝癌离世。然而,佳森的人生就一定是“负面”的吗?影片的最后,佳莉和蔚青说,在生命的最后几天,佳森曾从昏迷中短暂醒来。画面随后转到病榻上的佳森,伴随着他的独白:

“我想,这一定是下午两点多的阳光吧。它让我不觉得这是冬天,反而像极了阳光普照的春天。我好像听到鸟叫的声音。世界似乎又在我身边苏醒过来。我渴望再重新认识我周围的一切。这是多么强烈的矛盾啊,周围一切冰冷,而我的心脏却仍然这么热烈地跳动着。到底是哪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它在这冰冷的世界里,还这么卖力地工作着。不过,我已经够幸福了,不是吗?能拥有这么渺小的生命这么久,已经是值得庆幸的奇迹了。”

在结局到来之前,每个人走出什么样的道路,都由自己决定。从1983年到2000年,无论时代如何变化,人还是在自己作出选择,这也是两部电影一以贯之的核心命题。相较于《一一》而言,《海滩的一天》似乎蕴含着更多导演本人的强烈意志,无论是大段的内心独白,抑或影片最后试图强调的“积极结论”和“人物成长”。相较而言,《一一》更加内敛,全部意涵都只通过对话和画面呈现,没有了大段的内心独白,结尾也没有暗示任何“积极的结论”。十七年后,杨德昌似乎变成了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像洋洋一样,拿起相机,静静地看着周围人的世界。然而,观察者并不是冷酷的,更不是俯视众生的。正如洋洋所说,“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给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 抱着对每个人人生选择的最大尊重,导演试图通过自己的镜头搭建起一座桥梁,让我们从不一样的角度看见彼此,让每个人的生命得以在彼此的观照中延长,在此基础上,作出各自的选择。这样或许比一个人孤独地作出选择,要好受一些。

在对20世纪人类经历的战争和苦难的反思中,汉娜·阿伦特曾说:“We humanize what is going on in the world and in ourselves only by speaking of it, and in the course of speaking of it we learn to be human” “我们只有通过言说发生在世界上的,以及我们自己身上的事情,才能赋予它们人性化的理解,而在言说的过程中,我们也学会了成为人类”(Arendt 1968, 25). 电影就是这样一种言说的方式。它把剧里的人物联系起来,又把剧里和剧外联系起来,最终把剧外的人物也互相联系起来。于是,电影创造了属于它和观众的世界。这个世界与我们身处的现实世界互相参照,紧密相连。现实世界创造了电影,而电影又反过来塑造了我们眼中的现实世界。在《一一》中,杨德昌借胖子之口说:“电影发明后,人类的生命至少了延长了三倍。” 或许,一个好的电影不仅会让生命延长三倍,也会让我们身处的世界扩大三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