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山鱼谱》这部电影看完有两个月了,一直没写,是因为看完了并没有特别想说的东西。我一般看点东西都有吐槽或者赞美的冲动,如果没有,那就是没有特别打动我的地方。很多影评都把《兹山鱼谱》中主人公丁若铨的人生和苏东坡来做对比,都非常遗憾这样的作品本来应该是我们来讲述,但却没有。真的没有吗?写《苏东坡传》的文学作品有好几部,拍苏东坡的电视剧就我知道的也有两部,并不是没有。如果说电视剧和电影不是一个载体,没有拍出思想高度,那么早年间有一部电影《王勃之死》也拍得非常好,那种幽怨空灵,是真的打动过我,大可不必人家有什么你就一定得有什么。何况贬官逐臣这种内容,自先秦时期的比干屈原起始,就一直是古代中国的主流文化,在古代做个官要想有个好名声,要是没被贬过,都不好意思自称文人,什么风骨、什么清流,没经过被贬至升值,都轮不到被称颂。正因为逐臣太多,便不觉得稀罕,这是名臣文人一生必刷的履历,只有被贬过,才有资历流芳百世。我上一本书《香草美人:楚辞芳草图谱》刚写到屈原,因此并不觉得这样的内容离我的创作有多么遥远,或许这就是我看完后没有动笔的真正原因,实在是觉得这不算是个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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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对当事人来说,那真的是非常痛苦的,设身处地地想,那确实是要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身,但……但东坡已经把该讲的都讲过的呀,我们何必再多言呢?何况讲什么能讲过他们讲的呢?这又回到上面说的,我们实在是对这样的境遇和心理太过熟悉了,有一万个逐臣经历过,有一万个文人写过诗写过词写过文章,我们从小就背,烂熟于胸,一点都不陌生,谁还不知道王勃写完“秋水共长天一色”后在二十九岁时渡海而死,李白刚“轻舟已过万重山”不久就捉月升仙了呢?这早已成为我们文化的一部分,所以并没有一下子被打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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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居婶

就像道友@掠水惊鸿说的,丁若铨是因为信天主教被贬到黑山岛,用天主教去对抗儒家的腐败,显得很中二,是迷路后问道于盲。社会腐败是结构性的问题,和儒家没有任何关系,任何一个社会任何一种教派都会腐败,这是人的本性问题,什么教都解决不了。作为文学创作——当然电影也是文学创作的一个门类,反映的是创作者自己的天问,如何在逆境中求得内心平静。丁若铨在海岛上最后靠一本鱼谱传世,电影拍的是他如何呕心沥血、油尽灯枯写完这本书,用弟子张昌大的角度去讲述丁若铨最后的生命,好像还是在替他不平,觉得这样的好人这样一个有才华的人不该穷途末路困死海岛。但一定是这样吗?有才华的人就该位居高堂吗?就要雄心欲把星河挽,诛尽奸贼庙堂宽吗?或许就像我们在网上发言,觉得社会舆论不能被傻笔们占领,就得做一个键盘侠,把戆徒们骂死。张昌大出仕,看到士大夫阶层统治阶级是如此黑暗丑陋,恨不得杀尽贪官污吏,还庶民朗朗乾坤。既然做不到,也不能同流合污,于是挂印归乡。这又印证了一句中国老话: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于是又回到文章的开头,为什么没有打动我的地方,因为就是这样呀,前人话已说尽,没什么可说的了。

之所以时隔两个月来写这篇影评,是看到道友@掠水惊鸿转发的一篇影评,已及她的点评:

其实苏东坡固然文学丰伟,但并没有冲破系统用更高的视角来审视系统。在中国我想过一个半人有点像,半个是张居正的儿子张懋修,只是他的著作层次不高。一个是方以智。他们都在寻找儒家系统外的第二类知识和价值。关于张懋修的《墨卿谈乘》到底算不算一种致知格物的学术作品,我和@扫书喵有过点争论,她认为不算,只是明朝当时比较流行的一种,炫耀作者见识的博物著作,不够高级,也不是对当地风物的观察描述。我则情感上偏向于,他在流放后写这个,多少是对个人和儒家系统的一种绝望。他的父亲实际上已经把修补匡正儒家官僚系统这件事,做到了人力所能到的极致,他见识过,个人也取得了考试最高荣耀——状元。但他还是见证了父亲的失败,和父亲方法论的崩溃。所以去写点博物知识的书,是一种突围和排遣。方以智就更贴切,他不但个人在系统内失败,他的系统都崩溃爆炸了,转而去研究西学和科技。《方以智晚节考》是很好看的一本书。我看电影的时候就觉得起初用天主教去对抗儒家的腐败,很中二,看着是迷路后问道于盲,不过在他和自然相结合后,回归人和自然本身,开始思索和发现真正的道路。

我正是看了她的这一段话,才想起我的切入点. 方以智在明亡之际流寓两广,接触西学,成为一名自然科学家,写了《物理小识》《通雅》等著作,我在写植物书时经常会参考他书中的知识。但我不想说方以智,方以智的世界太绝对,明清鼎革,国亡君殁,山河破碎,这样的大倾覆一般人遇不上,因此遁世是唯一的出路,方以智后来出了家。我想到的人是嘉道时的吴其濬,他是河南人,而且是有清一朝唯一的河南籍状元,曾任兵部左侍郎,户部右侍郎,湖广总督,云贵总督,湖南、浙江、云南、福建、山西巡抚等职。

丁有铨的“辛酉教狱”事件发生在1801年,吴其濬是嘉庆二十二年( 1817年)的状元,这两人生活的年代差不多,丁有铨被流放到黑山岛,改黑山为兹山,写了《兹山鱼谱》。吴其濬一直在当官,没有遭过什么贬谪,宦迹几遍半个中国,这让他见识广博,写了《植物名实图考》38卷、《植物名实图考长编》22卷、《云南矿产工器图略》、《滇南矿厂舆程图》、《滇行纪程集》、《军政辑要录》、《奏议存汇》、《治淮上游论》、《念余阁诗钞》及《弹谱》等。按现在的说法,他是一个博物学家、植物学家、本草学家、地理学家。

丁有铨和吴其濬这两人的经历没什么可比性,唯一相同的是都对自然产生了兴趣。丁有铨的后半生生活在海岛上,天天看到的是海鱼,于是成了鱼类学家;吴其濬和古代所有的好官一样,关心农桑,自然而然成了植物学家。人一但对自然产生了兴趣,那就天地为之一宽,终身不改其乐。没有一个博物学家是愁眉苦脸的,大自然有治愈万种忧郁的神力,我相信丁若铨在写鱼谱时是快乐的,而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皓首穷经,眉头紧锁。电影中薛景求演的那个模样,还是被刻板印象误导了,好像做学问非困苦不能。其实进入这个邻域之后,所有的烦恼都不存在了。就像我出门拍花,收到一个新种那种满足感,给什么都不换,就算徒步七八个小时,爬上五千米高的流石滩,坐十几个小时盘山路的车,吐得掏心挖肠,啃干面包喝溪流水,都不会觉得辛苦。推己及人,丁若铨能从渔民那里得到一种新鱼,同样会高兴得手舞足蹈,这才是他从黑山岛搬到更远的什么岛去的目的,他想得到更多的新种,丰富他的书稿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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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昌大驮来了一条巨大的海鱼

电影创作者若不能体会博物学家眼中的世界,就不可能拍得出他思想的境界,如果只从文学或电影创作的角度去想像博物学家的精神世界,那是不能相融的。我从写小说到写植物文化丛书,心境的变化是完全不一样的,写小说时会被书中人物的喜怒哀乐所左右,时哭时笑,脑子从来没有空闲,任何时候都在想情节,写植物书稿时哪怕查拉丁学名翻古籍词源都兴致勃勃。因此可以说,写《兹山鱼谱》最后完稿的丁若铨,一定不是电影里那个样子。这就是我看完电影后没有第一时间写影评的原因,电影没有打动我,没有表达出能够凭一人之力写出一片海域里能够收集到的鱼类品种的博物学家的那种达观来,如果他还是电影里描写的那个模样,那就成不了一个博物学家。做人和做学问的道理是一样的,心中的世界,就是笔下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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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对饮

丁若铨写成《兹山鱼谱》,他已经不是一个儒家学者,也不再是一个天主教徒,而是自然之子。与他相对的,是他的弟弟丁若镛,在当时名望还高过丁若铨的大才子,在被流放的十八年里,写了百余部著作,主攻方向是关于国家赋税与财政的《经世遗表》,指导官员制定政策的《牧民心书》等。从他最重要的两本书名就可以看出,丁若镛在十八年的流放岁月里,又从天主教徒回归到了儒家学者,他始终在忧国忧民,替主政者谋划经世纬地之策。当初“辛酉教狱”的丁氏三兄弟,二弟丁若钟问了刑,算是殉了道,三弟丁若镛归了儒,大哥丁若铨见了天地,证了心志,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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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弟丁若镛

诚然《兹山鱼谱》的序言里提到了渔民张昌大,是渔民张昌大引领丁若铨进入了海洋世界,但用张昌大来作为丁若铨的对照,还是浅薄了,不如用丁若镛回归儒家来印证丁若铨发现的自然天地,这样殉教者丁若钟的死,才具有灵魂拷问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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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互学

这部电影的导演是李濬益,在2013年拍了《素媛》,在2015年拍了《思悼》,都是韩影史上算得上名号的作品。我在上一篇给《骗子》的影评《骗中骗,计中计,局中局,贪欲一念成地狱》里写过,《骗子》的导演张昌原是李濬益的副导演,那个李濬益,就是这个拍《兹山鱼谱》的李濬益。李濬益的作品都有人文关怀和悲悯之心,张昌原的首部作品《骗子》里却看不到,这个学生,还差老师很多。

最后还要说,即使是李濬益,即使拍的是博物学家的求道之路,功课恐怕也没有做足。电影里丁若铨初到黑山岛,住在房东家居婶那里,大婶在摘红薯藤。这个时候,红薯应该还没有传入朝鲜。李调元(1734-1803)在《南越笔记》中有记载:“番薯近自吕宋来,植最易生。叶可肥猪,根可酿酒。切为粒,蒸曝贮之,是曰薯粮。”红薯(番薯)从吕宋岛先传至福建,再慢慢推广到全国,传到朝鲜只会更晚,1801年的黑山岛上,应该还没有红薯种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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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瓜藤,即红薯藤也

电影演到一半时出现了玉米,玉米进入中国的时间要早一些,在明朝中期,《本草纲目》中有收录:“玉蜀黍种出西土,种者亦罕。其苗叶俱似蜀黍而肥矮,亦似薏苡。苗高三、四尺。六、七月开花成穗如秕麦状。苗心别出一苞,如棕鱼形,苞上出白须垂垂。久则苞拆子出,颗颗攒簇。子亦大如棕子,黄白色。可炸炒食之。炒拆白花,如炒拆糯谷之状。”不过当时的玉米,大抵也不会是电影里的糯玉米那样,排列得这样紧致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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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即玉蜀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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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年前的玉米,大抵不会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