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9年《洛杉矶时报》的采访中,《唐人街》的编剧罗伯特 唐恩(Robert Towne)说道:

Chinatown is a pretty good metaphor for the futility of good intentions. [Police officers in the film] are told to do as little as possible in Chinatown in the way of law enforcement because you never know whether you’re helping to avert a crime or helping to commit one.译:唐人街是对善意的无力的绝佳隐喻。[电影里警察]被告知在唐人街执法时要尽可能少作为,因为你不知道你究竟是在阻止犯罪还是帮助罪犯。原文:https://www.latimes.com/archives/la-xpm-1999-jul-08-ca-53835-story.html

唐人街被视作一种无法理解的异文化区域,外人不可能弄清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因此,“唐人街”是对“社会黑暗”的绝佳隐喻,影片一步步为我们揭露了一个由商业大亨掌控的腐败事件和伦理悲剧。但是,在影片结束时,我们仍旧一头雾水,因为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没有被回答,我们仍旧不知道Cross为什么能作出如此不道德的行为(我相信这种乱伦关系不会被任何一个现代文明接受)。也就是说,我们只是看到了黑暗,却无法理解黑暗。正如结尾身处唐人街的Jack,他也无法理解唐人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波兰斯基将最后一个镜头留给了灯光昏暗的街道,并通过角色之口作了主题总结:“算了吧,这里是唐人街(Forget it, Jack, it’s chinatown)”。

除此之外,唐人街还有一层隐秘的含义。唐人街是Jack曾经工作的地方,它属于Jack的生命体验,是Jack私人历史的重要场域,Jack可能就是在唐人街学会了如何做人做事,因此,唐人街或多或少塑造了Jack的世界观。

这种世界观就是“尽可能少作为(do as little as possible)”的处世哲学。当假太太要求Jack去跟踪其丈夫时,Jack的第一反映是“回家,然后忘记一切(go home, and forget everthing)”,建议她什么也不做。矛盾的是,Jack同时又是一个执着的人,当触及到其切身利益时,他一定会追查到底。所以,Jack选择不断挖掘事件的真相,也就随之陷入到更大的邪恶之中。

Jack本质上是个自我矛盾的侦探——他清醒地认知到世界的混沌,却拒绝接受"不需要看清"的犬儒哲学。这构成了他的悲剧性:明知真相大白是不可能的,却仍执意去丈量罪恶的深渊。

所以,《唐人街》实际上呈现了一个标准的美式故事:『小人物对抗大世界,但终被打垮』。Jack的理想主义世界观在资本与权力的碾压下必然溃败——当警察体系沦为罪恶的共谋,当真相本身失去意义,这个执着于"看清"的侦探,注定要被那个无法理解却又无处不在的"唐人街世界"吞噬,最终不得不承认善意的无力(futility of good intentions)。

关键问题在于,Jack的无力感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我们知道,由于在唐人街的工作经验,Jack从一开始就知道世界是黑暗的,但是他并没有因此产生无力感。在追查过程中,他似乎沉迷于专业本能带来的满足感,越战越勇,所以,他此时也没有产生无力感。

无力感诞生于Jack发现Evelyn处于乱伦关系的那一刻。这种邪恶既超越了他的认知经验,又直击他的情感软肋。此前他所见的腐败与黑暗,至少还能用"系统之恶"来解释,但眼前这场涉及所爱之人的伦理崩坏是无法理解的。只有这种既超越经验又直击心灵的邪恶,才能彻底瓦解一个人全部的理性防御。

《唐人街》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此,它不仅呈现了社会的黑暗,更揭示了个体面对黑暗的无力。"算了吧,这里是唐人街"这句台词之所以令人战栗,是因为它宣告了在后真相时代,任何试图穿透表象、抵达本质的努力都注定失败。这不仅是Jack个人的悲剧,更是启蒙理性在现代社会遭遇的普遍困境。波兰斯基通过这个黑色寓言预示了我们当下所处的时代症候:在一个所有道德和真相都被权力重构的世界里,保持清醒注定是不可能的。这就是“唐人街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