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拍武侠片,除了一偿儿时的梦想外,其实是对“古典中国”的一种向往。武侠世界对我最大的吸引力,在于它是个抽象世界,不存在于现实当中,我可以将内心的许多感情戏加以表象化、具体化,动作场面有如舞蹈设计,是一种很自由奔放的电影表现形式。武侠片,除了武打还有意境,最重要的就是讲情与义。情感来时,要如何处理爱恨,才够义气,这些对“侠”是很重要的。

*不禁想起拍摄《卧虎藏龙》当我构思李慕白时曾思索过的“中阴间”。根据佛教的说法,人在轮回转世或升天之前,在中阴间可以看见自己永世的种种。一部电影一个世界,每拍片一部,我就像是过了一辈子。此时此刻,我开始回顾我的部部电影,感觉好像我的前世今生,都投影在当时拍摄短片的这个时刻里。

*对武侠世界,我充满了幻想,一心向往的是儒侠、美人的侠义世界,一个中国人曾经寄托情感及梦想的世界。我觉得它是很布尔乔亚品味的。这些从小说里尚能寻获,但在港台的武侠片里,却极少能与真实情感及文化产生关联,长久以来它仍停留在感官刺激的层次,无法提升。可是武侠片、功夫动作片,却成为外国老百姓及海外华人新生代——包括我的儿子——了解中国文化的最佳管道,甚至是唯一途径,然而他们接触的却是中国文化里较粗俗劣质的部分。对此,我始终耿耿于怀,却无能为力。

*由于拍摄武侠片需要许多条件配合,现今文戏导演很难插手武戏,武术指导又对文化没多大兴趣。加上市场考量,制作费用比现代文艺片高出许多。俗话说“穷文富武”,武侠片要能打得好看、做出场面,制作费就不能省,经费有限有时文戏也不得不牺牲,可文戏又关乎意境。

*我心里一直想拍一部富有人文气息的武侠片。对我来讲,它不只是打,武术招式及出手也是角色个性的延伸,“对打”好比“对待”,它可以表现角色关系的发展,它可以是以戏剧为主的。

*改编的好处是,原著作者下了几年功夫,书里可能有很丰富的素材。对我来讲,书中故事甚或角色我可能都不是很有兴趣,选题材时也不是看上其构思,而且我选的这几本小说也都不宜拍电影。

*所以开始改编时,我是把我有兴趣的元素挑出来再去编故事,或从里面再找东西去发展戏剧情节和角色。出发点在于我对这个题材有所感受,被它刺激出一些想法,我想做怎么样的表达或调理出什么样的滋味。这种滋味,原著里可能没有或者不一样。那是因为我对这个题材的感受跟作者不同,我想捕捉的东西和作者对题材元素本身的向往可能就不太一样。

*我想每个人对改编的态度都不同,如有人改编名著时,觉得必须忠于原著。如张爱玲太伟大了,不敢动。拍电影时,我老想着做些出格的尝试,连简·奥斯汀我都没照原著拍,至少目前如此,以后也许会改变。我觉得即使要忠于原著,要做出原著对读者的感染力,同样的元素、同样的滋味,我拍电影时都要重新来过,以达到那种效果;更别说我想表达的和作者想表达的有不一样的。

*拍《冰风暴》时,我跟作者见过一面就直接明讲:“这是我的电影,不是你的书,It's not your story anymore。电影不只是书的影像化。”和《与魔鬼共骑》的作者也说过。至于《卧虎藏龙》就差得更远了。

*探讨两个女角阴阳混杂的灰色地带,我很有兴趣。玉娇龙的外在很女性化,十分仰慕俞秀莲跑马江湖所享有的自由豪气。但她的内在很阳刚,追求纯粹的技艺,在感情上主控性强。俞秀莲,一位行走江湖的女侠,外在做的是拳头上站人、胳膊上跑马的男人事业。武艺虽好,但她从未表现出对武功的兴趣,她是实用派,拥有江湖智慧,人事练达,然而内在却十分的女性化,她想成家,稳定性强。李慕白只要肯丢下宝剑(欲望、争雄),与她双宿双飞,她会立刻抛弃一切。我觉得俞秀莲的个性很服从,社会上这种人很多,包括我自己也是。只要有规则,就会遵循。她也会有所怀疑,但她会自行排解,斟酌考量之后,然后照章行事。这种人的群体性较强,理性外显。俞秀莲其实就像埃玛·汤普森在《理性与感性》中的角色。

*经常有女性主义者认同我的电影,好像我是她们的同路人。我只好跟她们说真话:“我只是适合拍女人戏,我是男人,你们搞什么,我真的不是很有兴趣。”我不搞女权运动,也不是女性主义的拥护者。若从《卧虎藏龙》来看,我不是在做女强人,我是在做男人面对女强人时该怎么办。

*一般武侠片或武侠小说里,当大侠面对引诱或道德上的挑战时,情节自然会帮他解决。但在这部片子里,恕我有点煞风景,我希望看到大侠真正面临人性的挣扎,面对武艺与武德的冲突。

*我曾一再地问自己,在李慕白心中,玉娇龙到底是什么?这堆纠结是否就是“藏龙”?是一种自我毁灭的力量在背后驱策着他?!就像赌徒,不是求赢,而是求输的。没有输干净,不到毁灭自我,他是不会停止的。看到这个女孩,他就知道将有不祥的事情发生,就像青冥剑的“冥”字,看着就令人发毛。眼见一个女孩那么有吸引力,就是会心胆发怵;明知没好事,却恶向胆边生;知道毁灭就在后面等着你,但还是忍不住地往她那边走。人就是有一种自我毁灭的倾向,这与浪漫是非常类似的力量,亦即感性,挡不住的。挡得住,你这个人也没啥味道了。

*俞秀莲和李慕白是中国社会里常见的两个典范角色,他们为道德、群体而活。人在江湖,不只靠武艺,还要以德服人。两人为此也付出了代价,在青春将逝的当下,渴望抓住青春的尾巴。玉娇龙的现身及挑战,勾引出他们心中的渴望,他俩要如何面对自己心中的“龙虎”?

*李慕白武艺超凡且遵循社会规范行事,堪称名副其实的大侠,在最后紧要关头,轻生死、重许诺,展现大侠当有的风范。但对于江湖的刺激感,其实还是放不下。要李慕白交出青冥剑,就好比要我不拍电影,不太可能。暂时压抑一阵子,勉强可以。但使命感及危机感一来,他的精神就来了。俞秀莲明白,他尚在壮年,还不是解甲归田的时候。这个家伙就是很无聊,做好人就是很无聊。

*表面上碧、玉是师徒关系,其实还暗含着一种奇怪的纠结,我将之归结为一种亲密关系,当成“母女关系”。我跟演员说:“玉娇龙白天的母亲是玉夫人,晚上的母亲是碧眼狐狸。”有些文艺界的朋友看完电影后说:“她跟碧眼狐狸间一定有同性恋关系。”尤其俩人之间的依存关系,提供了很多暗示的空间。其实小说里也许暗藏,不过可能作者都不见得这么想,这些是属于潜意识层次、很弗洛伊德的东西,但那是生活情感的一种实情。用现代观点来看,也许有,但并非我们的着力点。

*选择郑佩佩演反派的碧眼狐狸,是对武侠类型的致意,一如竹林是向胡金铨导演致意。我觉得她演反派会很有意思,因为她是郑佩佩,之前从未演过反派。而且我不希望碧眼狐狸是个横眉竖目,一看就是坏人的反派,她只是被扭曲的一个例子,她的个性和境遇造成她的扭曲。

*罗小虎及大漠的浪漫经验,埋下了玉娇龙持续追寻江湖梦的种因。碧眼狐狸的叛逆、不守规矩的江湖自由,她想追求;俞秀莲行走江湖的自在豪气,俞、李并辔行侠的情境,她也想追求;李慕白的超凡武艺,江湖称雄,她更想超越。追求心性自由的玉娇龙,从这些人身上找寻她的江湖梦,可是这些人个个都要教训她,包括李慕白,人人都想把她落实到一个具体的社会规范里。

*我们中国人以为理所当然的事,但到了老外眼里,不是没兴趣就是觉得奇怪,因为思绪理路不同。譬如《卧虎藏龙》里玉娇龙的家庭状况:为什么她家要把她嫁给那样的人家?玉大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有个秀才师父养在家里,玉大人什么都听他的?这样的社会架构是他们完全陌生的,但我们却想也不想地就接受了。当我和吉恩沟通时,武侠小说中这类既存的不合理部分就被凸显出来,成为理解上的障碍。但在中国,武侠小说的作者及读者多不理会这些不合理的部分,因为这种文化草率现象对我们进入武侠世界时并不构成障碍,但对外国人却不然。面对一个新的文化,能够吸引他们的,一是好奇心,一个就是了解。而彼此能够沟通了解的基础不外乎逻辑、合理性及以其所知所闻构成的参考架构。如果溢出这个范畴,想要跨越文化鸿沟,就成了难事一桩。

*人的认知范围里包括已知与未知,也包括合理性与非合理性。许多未知的部分目前我们多归之于非合理性的范畴,在文化底层及生活当中就存在许多,只是该民族及社会的人已经习以为常,不假思索地就接受了。之所以接受不是基于合理性,而是生活的情感、习惯使然。加上人们对这些文化底层及生活上的“理所当然”,又多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习以为常却不求甚解,很难说个明白。如最普通的“江湖”,连我们自己都说不出个具体的来历含义。但这种疑问太多,不时被打断,谈兴都没了。吉恩与詹姆斯还算是少数能听得懂我讲话的人。

*其实真正为这部片子加添血肉、戏味,是从王蕙玲加入开始的。她对我的启发和影响很大,对片子的帮助很大,我也没办法取代她,她的戏感少见的好。王蕙玲对佛、道研究很多,不少对白都出自她手,我们从《老子》里编出很多东西来。她很喜欢《老子》中所讲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是为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就像李慕白一开场所讲的,打坐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悲伤。而跟她谈论幽冥、青冥剑时,也引发出我对绿色的想法,“玄牝剑法”就是她从《老子》的“谷神不死,是为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里掰出来的。

*《庄子·养生主篇》里的“庖丁解牛”

这个典故很有意思。我们也学过庖丁解牛的故事,至于它是怎么和养生扯上关系的,我们很多人理解是学习庖丁那样,熟能生巧就会减少精力的磨损,是谓养生。但其实这个故事的主角是那把刀,人应像刀切牛,顺应牛肉的脉络,骨头的位置,才能减少刀具的磨损。这也是道家思想核心之一,顺其自然。

*这般难为,大概跟我心中对武侠类型的矛盾挣扎有很大的关系。对武侠片这个片型以及武侠小说之类的俗文学,我始终有着一种爱恨纠缠。我爱它,因为它是我们中国压抑社会的一种幻想、一种潜意识的抒发、一种情绪的逃避。虽然是个虚幻的中国,却是一个真实情感的中国。但我恨它的粗糙、不登大雅之堂。老实讲,真的不算什么好东西。它好,好在它的野;坏,坏在它的俗。对它,我本身就有着挣扎。这次有机会拍武侠片,我既希望它能一登大雅之堂,人们得以享受对它的寄托与情感,又希望保有它野性的狂肆。但在走向大雅、去它的俗味时,就像把野兽关到笼子里,我得面对许多两难的冲突,如雅与俗、武打与意境、中与西、古与今,要怎么取舍?如何融合?又能为大家接受!

*虽然每种结构都有公式,但编剧时不能直接套公式,因为电影要“活”。编剧不同于学术理论,学术理论只要说得通就行,别人要挑战你,得在同样体系里讨论,所以只要在这个自定的体系里打不死就成立了。但电影是要卖票的,不能套公式。通常一个结构出来,有行得通的,也有行不通时,写不通,就得想尽办法变通,它才可能有活力。至于如何才算活?人的直觉是重要的指标之一。当“架构的设计”、“比例的匀称”掌握之后,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检视“流畅感”及“细节的缠斗”。大家给意见,我自己也观察思索。创作过程应该是比较活性、有机的。有的地方乍看不合理,可是它说得通,就得服从相信,它一定有个道理,只是当时没看到,但会有所感应。事后分析,原来另有着力点。

*凭良心讲,周润发在片中的国语,我觉得他百分之九十是没问题的。杨紫琼的发音及腔调是有问题,但我觉得声音本质能够传达的情绪比听配音的标准国语要感动人,所以我还是割舍不下,保留原音。但台湾某些观众要批评,我也没办法。不过听到有些来自台湾的批评说,这部片子是拍给西方观众看所以不在乎口音时,我很难过。当初我的想法并非如此。也许公平一点的讲法是,我的片子需要西方眼光检验,尤其我受了很多西方戏剧教育,这是我的本行。所以拍片时,我知道哪些东西通不过西方标准,尤其是西方的艺术院线。我爱面子,想提升主流华语片的品质,为华语片脸上贴金,打肿脸充胖子。

*在这个努力的过程里,我深切地体会到华语片一定得转型。若照过去所谓地道的方式拍,现在连华人观众都不看,更别说外国人了。对白还只是其中的一环。其实片中有些台词我觉得好,有人接受,有人就觉得这不是中国人的讲法,是拍给外国人看的。我听了,当然有着“为谁辛苦为谁忙”的伤心与无奈,难道作品的优劣必须以地域作为依归吗?可能是我的中文不够好,也可能是中文根本就不够用。我知道也有许多华人观众很喜欢。我会继续努力,希望能找出中国人普遍都能接受的方式。得奖、卖座成功,并不表示我都清楚了,我还是打了一场迷糊仗。

*周润发造型出来的感觉我觉得很好,大侠,气魄慑人。他个子高,虽不灵活,可是架势十足,仅一席长袍,就侠气干云,造型简练。厉害之处就在他的眼睛,气度不凡。拍下来,我觉得目前整个华语影坛还没人有这种神气。 “我有冇玉树临风啊?!” 哈哈哈竟然讲白话

*武书上说:“凡练武功时,须饱食而足睡。修道功时,须减食而省眠。功成之后,尤须压抑。是以武功一道,非有坚忍不拔之志者,难得有大成功;非忠义纯笃者,难得有大造就;非谦和恭敬者,难得有好善终。”练功就得逆着人的惯性、本性。惯性不需学习,天生就会,是一股蛮力。但练功时则是透过压抑或松散本性,摆脱一般反应的牵制,将力量导入正道,成为实力。练成后,在这一层次即能运行自如。使劲时能用对方法,就跟一般人处于不同的层次了。若不能放松,精神力气都用在反应正发生的事物上,只能就眼前的一切做出反应,被现象界所牵引,无法跳开既有的局面,无法看到背后的曲折,无法洞烛机先、掌握优势,先一步、进一步地去反应,即无法进入不同的层次。所以武功修道有成者,应该是“神松意紧”,骨藏棱角,外圆内方。筋藏劲道,力气在筋不在肉,肌肉是放松的。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求周润发做神气内敛的演出。

*但现在看到很多武侠片里的英雄,神态多半是耀武扬威,践得二五八万的样子,我看着就不起眼。动手过招时刚猛毛躁,表现的是一股狠劲。我觉得大侠耍狠,气质模样就不帅了。镖师耍把式好汉一条,才来那股横劲儿,内家子应该不是这副德行的。练武到了化境,在身形上,讲求的是舒畅自如,不助长蛮劲,即“勿助勿长,必以端正为本”。由内而外,大侠看来应该就像文人。“静如处子,动如矫兔”,动手过招,你看不出他的来路;一搭上手,他把劲道都给化掉了;你摸不到他的劲道,好似无物,什么感觉都没有,但人已经被打飞出去了。即便使的是暗劲,对手都还可以摸出劲道来路。但大侠练至最高层次的化劲,可以把对方劲道化掉,把人吸进来,然后一扯一推,用自家内力把人转回来再往外送。练武乃循序渐进,经过明劲、暗劲、化劲的锻炼层次后,再自然透出“含胸拔背,虚灵顶劲,塌腰敛臀”的神意,逐渐讲究形、色、神、气、用。有功夫之后才能在神意上讲求。

*在气度上,大侠的重心是靠自己的意识去品味。意识并不是思想,而是一种人的感觉运动。置身静中,静而生慧,而明白中平之势。片中李慕白有句教训玉娇龙的台词:“你要修武德,才能体会静中之动的道理。”即修炼至“静中之动方为真动,动中之静方为真静”的境界,此与武德的修炼息息相关。武当大侠在意识上的抽象体会乃中平之势,在形体上的具体呈现即松垮之姿。这种重心立正、四平八稳的感觉,无法刻意追求或引留,它是不招而来,不期而至的。有了体会了悟后,人的气度、面貌及身形又不一样了。为了塑造角色,使李慕白能在行为举止间自然流露出武当大侠的这股神韵,我把这些道理写出来给八爷及周润发看,要求八爷照这样的神气来编排李慕白的动作及姿态。八爷刚一看,就说:“哇,这个谁看得懂!要怎么搞?!”

*总体来看,杨紫琼的形象与气质十分贴近俞秀莲,戛纳影展时有位外国作家告诉我:“她一出场,望着李慕白,那一个眼神、表情,就道尽她为他压抑了多久。”在演戏方面,她是我见过的一个特例。从影多年,可是没演过什么好戏,所以都已经是大明星了,可是还有那份纯真在。以往拍打戏不讲究演戏,所以这次对她是蛮新鲜的。也因此在演戏上,她有如孩童般的纯真、好奇。我觉得,她一辈子好像就为了等待俞秀莲这个角色。奇怪的是,抽象的解说对她倒很有效。通常演员越直接越具体越少说越好,想得太多反而表现不出来。她不太一样。如果前一天我跟她讲一些抽象的、感性的东西,第二天,不但入戏,而且很让人感动,她就吃这一套。

*演员,尤其是明星,牺牲是为戏好,博取观众同情。她有明星的压力、语言的压力、年纪的压力,演出的第二个礼拜,腿筋又断了,最大的长处没了。赴美就医一回来不久,就拍窑洞里与李慕白的诀别戏,自然百感交集,压抑太久了,好可怜。她坐在木盒上抱着垂死的李慕白,膝不能弯,绑在架子上,直直高高的,又肿,只能拍脸部近景。周润发身后有根柱子撑着,假装让她抱着,伤的脚摆在旁边椅子上,就这样演戏。她那个哭不是假哭,是真的肝肠寸断。我看演员多年,他们干什么,真、假,我都清楚。我晓得她哭的不只是俞秀莲的委屈,而是她自己有多少辛酸!拍摄时我自己拍片的苦水也被搅动,在镜头后面跟着掉泪。因为梦寐以求的动人情景,多番折腾,终于看到了、拍到了,我很感动。这里面也有我的辛酸,好像她帮我哭出来了。我可以体会杨紫琼的感受,她的事业、人生走到什么地步。身为演员,当她忍不住真情流露、坦然地暴露在你面前,完全不设防,这种全然的信赖,十分可贵。

*玉娇龙扮黑衣蒙面人的服装及造型设计,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跟以前武打片的装扮很不同。尤其是她蒙面的那块三角巾,文章很大,要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照着她的瓜子脸,修得小小的,将将遮住,味道才对。就很奇怪,那块布巾,太大太小都不对。不能弄得像美国西部片的蒙面贼子,一大就显得笨。要欲盖弥彰,正好包到那一点的时候最好看,她的眼睛最神秘透亮。我觉得叶锦添这次所有造型里属这个最成功,真的是个很神秘的东西。尤其戏里她和俞秀莲对打时有一个镜头,她下腰仰着往上看,没法使劲,俞秀莲的腿把她压在下面,正伸手去抓她的面纱,这层薄纱就是揭不开。不单俞秀莲为了保全玉家的面子,厚道地下不了手揭开,连李慕白也一样。古庙里,李慕白以树枝当剑教训玉娇龙在先,之后就再也无法用木枝挑开她脸上的这层面纱了。那就是我要的神韵,她就是蒙面人,令人一看就有感觉,下次拍时没见到,就会毛躁,就会生气,一定非要弄出那个样子来,也不是故意的。

*经过一两个月,不管美术、摄影、武打、演戏,她都能慢慢消化下去,个性还能吃苦,长得上相,是祖师爷赏饭吃。这也是机缘,她可以把玉娇龙在公元2000龙年时给吃下来。大伙努力,章子怡是被塑造出来了,将来红不红就看她的造化了。电影有时是“戏包人”,有时是“人扛戏”,不可能都是戏包人。新人拥有一种可爱、可信的纯真,当有了历练后,会开始世故、油了,观众也习惯她了,她会有压力。纯真感已消失,接下来要靠演技。演技终究是技术,要动人越来越难。如果没有演技,就得有明星魅力,有观众投缘的形象。要是也没有,就很容易被后来的取代,因为更新鲜的出来了。

*章子怡和书里描述的、我想象的及剧本里的玉娇龙都不一样。我本来想做内心刚烈、外表很小姐的玉娇龙,但章子怡本身的气质和我设想的完全相反,她的长处是性感、轻柔,看到她完全想不到阳刚的一面。不得已我只得转向,顺着她的特色发展,走性感路线。因为她给我的困难特别大,所以在调教她的过程中,产生了一种刺激。玉娇龙好比是创作里隐藏的那条龙,代表着心性的不稳定外,同时与中国人的禁忌——性欲有关,因此也落实了竹林的想法。在我原先的设想里,竹林戏只是打。以前大家只在竹林里打,没见过人到竹林上面打,我则对此有所幻想。后来整个竹林的色调——绿色,加上她跟李慕白的迷离情愫,才有了如今的新方向。因为前面两女对决的戏,杀之兴起,已经酣畅淋漓地实打了四分钟,之后的竹林再打下去也怕腻味,因而想到走“意乱情迷”的路线,这都是因章子怡而得到的启发。

*一开始,八爷不很愿意拍竹林戏,频频问:“会好看吗?”他对竹林戏的动作有意见。八爷的强项是硬马硬桥的地面打斗,是“力从地起”,讲究的是腿脚、腰马有力,上身才打得好看,套招是他的特色,他不善于也不喜欢吊钢丝。开拍好一阵子了,天天吊钢丝,恼得他说:“力从威亚起。”八爷觉得做得碍手碍脚,我又要跑那么远的地方去拍风景,武术组的人常会给我一个眼神,你到底要不要打?八爷也这么问过我:“你到底是要打还是要意境?”我跟他说:“我们能不能打出一种意境来?”他就常做得长吁短叹:“文人说大话。”许多动作无法做到,他也很沮丧。八爷口中常挂着一句名言:“电影是一种遗憾的艺术。”这是多少血汗与痛苦换来的经验之谈。

*因为武当大侠的功业在于修道,所以就从这方面着手。为了符合角色的身份个性,因此道教对修炼、生死欲望等看法,就成了李慕白的思想根源及对话内容,他的行为举止本源于此,生死罩门也在此。要是拍少林、峨眉派或丐帮什么的,我就不管修炼这一套了。所谓修炼,即性命双修,修活也修死。武当大侠修道时如此,谈感情时亦应如是。即将离开人世前,死的部分他不修上去,他把这部分放下来给俞秀莲,这是他谈恋爱的内容。当时我隐隐约约就想用李慕白临终前对俞秀莲的表白,用放弃他的修炼、给出他的所有,来表示他的心意,呈现他的人格风范。由于我对内家的“练神还虚”很有些幻想,从《推手》起就想讲这个。而“练神还虚”,讲求的就是断情色、欲望的升华。

*我就很想以这种养生之道,拍出自己对浪漫的想法。或许别人看来不是那么的浪漫,但对我来讲,最浪漫的就是一个人把自己全然地交付给对方。我想李慕白临死前该怎么表现才够意思,就是他舍了修道、舍了神仙都不做,也要给俞秀莲一个承诺。练气到最后关头只剩下一口气就升华了,但他拼着这口气不上去,将形而上的感情做个形而下的交代,宁愿做几天的野鬼,也不愿做永恒的孤魂。

*我研究之后,对武术有些正本清源的想法。由于现今武术表演的体操化与武侠片的神怪化,早已与武术的真谛背道而驰,代代以讹传讹的结果,使得武术的本来面目早已模糊不清。拍武侠片,我就希望能一探中国武术的精神原貌,但脑中的幻想还需要求证。打一开始,我就想拍中国武术。但一做之后才发现,武侠片里的武打,不同于武术上的个人套路演练,也不同于真实的打斗,三者形似而神异。武侠片中的招式动作,用的只是武术的外形神气,但在本质上并不相同。真正的武术动作,和电影里具有视觉美感、电影动感的武打动作是两回事。武术讲求的是实打,招式要有效地击败对手。但电影是要在视觉上呈现动作的动感、美感及电影感,只要看着能打、刺激、帅就成,至于在现实里是不是真的能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观众当真又看着兴奋。银幕上的“武”,就是“舞”。

*放慢,完全是因为我的需要,我想增加戏感,不慢下来,感情无法进入。快打好拍,糊弄一下就过去了,电影感是很精彩,很刺激,但比较没戏感。我并不是为了要让外国观众习惯而改变速度。快,本来就会引发人的刺激感,并无中外之分。在我的印象里,西方的动作片比我们慢很多,打斗时刀戟相撞,当的一下,很笨拙,可是人的情绪比较投入。中国武侠片打得很炫,可是情绪不投入,就像看京剧武场的表演,观众不会紧张。这次我就想结合两者各取其利,其实也是进进出出,很难做到两全,是有强人所难之处。我经常会下一些笨功夫,但我认为是必要的。

*说实在,《卧虎藏龙》我还不敢讲。对我来说,目前还处于一个太过掩盖性的状况中,它的实际价值仍需要时间沉淀。我只能说,我付出了很多,包括它的促销宣传,当然我很高兴它得到的回收。不过从拍摄到后续,整个过程其实都很难受。只有一点让我觉得比较踏实的是,它表达出我内心里比较私密的部分。当然其他片子也有,但不这么直接。我想大概跟创作过程中遭遇了很多的挫折有关。原先只是想过一过武侠瘾,我想拍武侠片,包括海外片商也就给钱了,基本上没怎么啰唆,只是钱就给到这么多。我自己定下了这段时间拍武侠片,也没顾及武侠片在华语片目前的生态上并非当红片型,就照着自己的时刻表拍了。当初拍片时并没想到会有今天的局面,直到美国上演以后,才觉着不同。因为华语片以往也没有过这样的西片发行做法,其实它已经走往另一个地步,不再仅是西片、华语片的问题了。北美一上演后,又印证了这个想法,我就得处理。

*随着《卧虎藏龙》跑世界各地参加影展,开场白时我经常讲这个笑话,先幽自己一默:“《卧虎藏龙》之前,我还是个新锐;《卧虎藏龙》之后,常有人给我办回顾展了。”当然个中滋味酸甜苦辣,心里自有一番体会。《卧虎藏龙》拍完,我第一次有人到中年的感觉。以前是抬头往前去,现在才发现好像累积了一些东西。有如爬山,以前我是往山顶爬,走上坡路,尽量要东西,埋头往前,累积经验,做完这一部,接着又去弄下一部。每次拍片,身体出了状况,有了毛病,就休息一下,或恢复,或衍化成其他的毛病。但不论如何,都还撑得住,没多大影响,也不见尽头。但拍完《卧虎藏龙》后,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已翻过山头,能从层峰看往山下。我第一次感到体力上好像碰到了底,开始得保养,要控制,再也不能纵情,不能任意而为。人生就这么多,要懂得取舍。当然还是可以透支,可以力拼,人还是有无限的可能性。但我知道这样做是在透支,这是以前走上坡路时看不到的。

*事情总有正反,《卧虎藏龙》所掀起的文化现象也产生后坐力,就在逆转美国大众文化既有优势的过程中,它在西方面对的是复杂的文化政治(culture politics)主导权问题;在两岸三地则引发了西化、不够地道等方面的争议。这些东西文化的争议,又透过全球媒体间的互动,如网络等,彼此激荡,相互影响。因为《卧虎藏龙》广被西方人接受,所以华人里有“这是为外国人拍的电影,这是好莱坞电影,不是华语片”的声音,认为用的不是中国手法,同时认为它的成功是因为好莱坞的发行及资金。当这些反应传回美国后,引发西方人开始质疑《卧》片是混淆文化的电影,说它和香港武打片不一样;说我这样拍不地道,不是中国的传统手法,认为是跟了西方手法。也有人提出相反意见,认为为什么毕加索学非洲人就是开创了现代艺术,中国人提一句简·奥斯汀就是文化堕落?这不是歧视吗?在美国也有笔战。

*也有声音说,这是拍给外国人看的。别人这样理解,也不能说是误解,但我本意并非如此。在我的意识里,这是地道的中国手法,连华语片都很少拍过,我还很高兴自己能拍出来。但是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现象及质疑?也很微妙。我会反省,是不是在我的潜意识里真有这层意思?是不是因为我考虑到外国观众,才会这样拍?但回头又想,说不定用外国方式拍会更好啊,能把一部华语片做得更好,为什么要拘泥于什么习惯手法?更何况这些习惯手法,原先也多是参照洋片形成的。所以我也很矛盾。但如果说我是为西方广大的市场而拍,这并不公平。当然每个人都想要成功,但我最大的考虑还是面子,东西拿出去要上得了台盘。华语片很多手法西方几十年前就玩过了,要赢就得出奇制胜,比别人强很多才能吸引观众,就算差不多观众还是会看西片,连华人观众都如此。所以,当有人告诉我,这样的做法会闹笑话时,虽然他是个外国人,此时我是要坚持我们的惯性做法还是要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