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看了全片(或需搭配大体无误的字幕)的观众应该都能察觉到导演的立场究竟在哪边,绝对不是豆瓣短评区那些劣质的后革命犬儒主义发言,也不是某种庸俗的“反思”(读作“忏悔”),而是“内部批判”。显然他并没有改变早年的立场:若松孝二本人在六七十年代曾亲身介入新左翼运动,并拍摄过赤军派阿拉伯分支的宣传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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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发行之后若松孝二曾亲赴黎巴嫩和朝鲜,将影片拷贝送给当年参与激进行动后定居异国前赤军派成员观看,参见幕后花絮
【日语无字】若松孝二《実録・连合赤军 あさま山荘への道程》幕后花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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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年后的媒介斗争”就是指这部聚焦1972年事件、发行于2007年的电影,尤其是结局部分。
第一次观看到结局的感受可称得上震撼:这种对于浅间山庄攻防战的拍法是观看前完全无法想象的。而初次观看时尚未联系到更宏观代背景:即在1972年的当时,对浅间山庄攻防战的电视直播对于日本大众政治意识直接的深刻作用。
虽然充满着戏剧性要素,但纵览日本六十到七十年代历史,浅见山庄在任何方面并不能算作70年代日本阶级斗争中最有意义的事件。然而为什么偏偏是浅见山庄事件这样一出不上不下的事件最终被铭刻进了日本大众的历史记忆并被标志为60年代新左翼工人-学生-市民运动衰落的转折点呢?或者用一个日本历史与社会研究中的常用语来说,为什么偏偏是浅见山庄事件最终被认定标志了日本战后“政治季节”的终结,并拉开了去政治化的“后战后社会”的序幕?日本传媒学者吉见俊哉非常敏锐地注意到,作为事件舞台的浅见山庄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在赤军成员的多日逃亡中,这些人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轻井泽附近。虽然仍然远离都市,但轻井泽是日本首屈一指的旅游名胜,自19世纪以来就是日本王公显贵与资产阶级的避暑胜地,而最终赤军成员据守的这栋浅见山庄,其实位于一片离轻井泽火车站只有十分钟车程名为“轻井泽NEW TOWN”的新兴高档地产开发区内,这片区域当时已经铺设了完善的基础设施与数栋待售别墅,并与71年底实现了公交通车,只是因为还没有住户接手,才暂时成了一座空无一人的幽灵城镇。赤军成员最后所误入的,正是这样一处非现实的消费社会景观。但如果回到71年2月的浅见山庄现场,吉见俊哉的分析恐怕会引发相当一部分日本公众的异议。在日本公众的集体记忆中,警察机动队在催泪弹与工程机械的掩护下大战左翼过激分子的场景无论如何都难以与风景优美名流云集的度假胜地轻井泽联系在一起。之所以会产生这种争议,自然与日本各路电视媒体对浅见山庄事件的大规模报道脱不开关系。在1971年,在经历近20年的运营后,广播电视网络已经实现了对日本社会的深度覆盖。而2月19日警察发现赤军成员行踪并包围浅见山庄后,电视台很快就派记者抵达轻井泽跟随报道,在2月28日警察强攻浅间山庄时,包括NHK在内的电视台更是进行了直播报道,收视率达到了90%以上,产生了万人空巷的场面。浅间山庄事件之所以成为日本公众集体记忆的一部分,显然是电视媒体极高动员能力的结果。因此相应地,无论是公众对浅间山庄事件的关注,还是他们对这一事件的经验以及看法,都在相当程度上受到媒体的塑造。虽然事实上浅见山庄讽刺性地位于一片经过开发建设的商业住宅区,但是电视媒体对浅见山庄建筑的大量仰拍特写还是强化了这是一出孤立空间的印象。赤军阴差阳错地误入了一片代表后战后经济繁荣与新兴消费社会愿景的景观空间中开展最终的战斗,但不幸的是电视媒体并没有正确的反应出这一发人深省的事实,而是不假思索地继承并传递了机动队与过激分子在无涉于市民社会日常的深山老林中展开枪战的观念,这种观念巩固了电视媒体所特有的伪具体性特征,排除了赤军成员的挣扎与这出寓言剧所上演舞台间复杂的情景关系,进而使得新左翼运动面对国家机器的殊死一搏退化为了与视效电影等同的纯粹景观。令人不免想到鲍德里亚“海湾战争不存在”的著名论断其实在20年前就得到了精确地预言。正是在被电视媒体如此询唤的一亿冷漠看客的注视下,赤军成员代表新左翼运动迎来了悲剧性的战败。因此,正如对浅见山庄事件的分析所揭示的那样,在战后社会中建立起的新兴电视媒体决不能被视作在社会网络中传递信息的透明中介,反而应当被视作重塑日本社会阶级构成的重要杠杆,不仅因为电视媒体通过生产公众对政治事件与社会生活的感知再生产了均质的消费身份认同,更因为电视媒体基础硬件建设与媒介内容生产本身就成为消费社会经济活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电视媒体也成为了战后日本社会阶级斗争中一条不可忽视的战线。——鱼板《跨越世纪的日本动画·日本媒介战争始末》https://mp.weixin.qq.com/s/_mwQFh0PaQSSTL6CWSZviA
浅间山庄之受到异乎寻常的瞩目,除却事件本身的奇观性,部分也是因其蒸腾起了社会大众在1960年代这个“政治的年代”中尚未燃尽的满腔热血。与后来的印象不同,多数日本民众在当初并非将事件看成过激分子的极端暴行。相反,事件发生时,社会舆论中涌现出了大量抗议暴力围剿,支持联合赤军成员抵抗的声音。在相持期间的舆论调查结果显示,大部分日本民众把据守山庄的五人看作学生活动家,认为需要将他们区别于普通的罪犯来加以对待。东京大学、京都大学等高校举行大规模集会,学生们奔走街头并散发传单,呼吁大众支持抵抗者并反对暴力镇压。面对体制方成千上万的武装部队,五位势单力薄的左翼青年学生负隅顽抗,誓要战斗到最后一枪一弹的场面,在当时引发了广泛共情。在刚刚过去的1960年代里,政府对美军越战的支持、为建造成田机场等设施而进行的强制拆迁、官方背景化工企业造成的公害污染等种种问题,引发社会上强烈的反体制情绪,社会大众即便没有直接参与反对斗争,也难免会对这些怀抱社会变革理想、公然反抗权力的左翼青年怀有同情。在山庄最终陷落后,对事件的积极认识不减反增。遭到逮捕之际,被高压水枪淋得不成人形的五人被大量警察架着抬出,却仍然怒目金刚地保持抵抗姿态。这一形象经过媒体转播而为人们所熟知。被劫为人质的管理人之妻在事发期间得到妥善对待,在案件审理过程中拒绝作出任何不利证词。这使得人们更加信任这些学生运动家们的正直和真诚。然而审讯阶段中暴露出的一件可怕事实,令社会舆论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从警方的调查中人们获悉,自去年年末开始,包括五人在内的联合赤军29名成员进入群马县榛名山建设山岳基地开始共同生活。然而在此期间,共计12名成员在遭到其他同伴的暴行后丧生。这一连串的集团内部暴力事件后来被称作“山岳基地事件”,与浅间山庄事件一起统称“联合赤军事件”。在其极度恶劣的负面影响之下,1960年安保运动以来汹涌澎湃的政治运动能量迅速走向冷寂。联合赤军事件彻底改变了日语中“左翼”一词的色彩,普通民众自此开始谈“左”色变。许多原来的左翼青年逐渐放下变革理想,开始沉溺于消费社会和泡沫经济时代的纸醉金迷。时至今日,只要有如同SEALDs那样青年学生的社会参与,种种保守人士便会从四面八方出现,宣称他们马上就要重演联合赤军的暴行。——苦琴酒《浅间山庄事件50周年:时代、性别观念冲突视角下的事件重探》https://mp.weixin.qq.com/s/pmPvFdI7CuhkG5VrrBtC5A
而在35年后,若松孝二回顾激进岁月时,其“反思”就不仅仅局限于赤军团体不切实际的路线和恶劣的组织氛围,自然也不会绕过这一场后来才被发现影响如此深远的电视直播。据此,我们可以尝试去解读影片结局的拍摄方式。
在浅间山庄攻防战之前,影片的摄影风格更多是一种事无巨细的“历史情景还原”,配上明显的低成本质感(群众演员之少完全无法表现出人数众多的学生集会),甚至令人恶趣味地想到普法栏目剧。而在浅间山庄开始遭到警方进攻时,电视剧式的、过于“客观”而略显温吞的影像转变为截然不同的风格:镜头细致地聚焦于被围攻者面孔上的神态,出现的特写远多于之前两个多小时的总和。在整个攻防战戏份中,镜头基本上一直位于室内,几乎没有交待室外警方行为的镜头,只有窗外传来的颇有压迫感的扩音器喊话。到了最终被攻陷的段落,影像更是极为激烈,镜头的快速剪接营造了蒙太奇的时间性。
可以说,这正是对“浅间山庄围剿·电视直播”的媒介斗争:一种「反电视直播」的拍摄方式,其中电视媒介“客观”的「伪具体性」被极为感性和“主观”的影像所直接对抗。这也彻底体现了导演自身的立场:并不是如那场影响到全民的电视直播那样,置身事外地围观这场猫鼠游戏,而是明确站在了浅间山庄中被围攻者的身边。这种具体的“亲临感”使得观众与“作为具体的人”的赤军成员产生反应,而并非新闻通报里符号化的“过激分子”。
而情绪上的共振,或许可以唤醒某种时间性的想象,就像被本雅明从单调历史中拯救的星丛:不要“见证历史”,而是介入历史——就像那些活在历史片段中的死者曾经所做的——并最终创造历史。
讽刺的是,其实在影片的浅间山庄段落中也出现了「电视」:被围攻的赤军成员正是从电视新闻中得知了震惊世界的(并在后世成为名梗的)「与尼克松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