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抑止女性登山公号与微博:野书房
上个月关于首位成功横渡英吉利海峡的女性Trudy Ederle的传记片《泳者之心》看完,又正好遇到了网飞新上线的纪录片《珠峰女王:拉克帕·夏尔巴》,导演正是十数年前曾前往拉美最大废弃物填埋场,用影像(《垃圾场》)记录过艺术在此如何巧妙抚慰心灵和创造希望的Lucy Walker。《珠峰女王》依然资料翔实、结构鲜明、视角独特又荡气回肠,若与几本书籍结合起来共阅则更具深意。
身为夏尔巴人的拉克帕( Lhakpa Sherpa )如今已十次珠峰登顶,是该领域女性世界纪录的保持者。虽早已跻身顶尖登山家行列,但她十次行程中只获得过一次商业赞助,2022年的第十次登顶依靠众筹方得以成行。这与行业内诸多代言光环在身的男性大佬相比,的确有着天壤之别。
闭上眼睛,去想象一名登山家,大众更惯常在脑海中得到一个默认的男性形象——正是按卡罗琳·克里亚多·佩雷斯《看不见的女性》提到的这种Default Male思维,有一具在瑞典比尔卡出土的维京战士骸骨,兜兜转转直到2017年,经DNA检测才被确认生前为女性——危险又磅礴的大山大海,似乎天然就是“他们”的擅长领域、活动空间,提供其搬演英雄神话、建构雄性气质和彰显政治权力疆界的剧场。登山所需的知识、体力、决断与耐受度诸特质,一向被视为男性独占,而被服务于人口再生产和家务后勤的女性,则被向相反的性别规范方向驯化,从而进一步固化认知和实践的鸿沟——抑止的结果反过来又提供继续抑止的借口。
维多利亚时期,连医生也认为子宫和卵巢制约了女性的运动能力(想想1966年跑者Bobbi Gibb被波士顿马拉松拒绝的说词仍是“女性不允许参赛,而且生理上也不能”);19世纪晚期,男性们对女性组成的登山团体嗤之以鼻(《残暴之巅》:“好像女人的出现,会稀释冒险的乐趣、危险与逃遁之喜”“毕竟连女人能做得到的事,能有多危险?”);20世纪对女性登山家的衣着攻击、体能歧视、协作性质疑甚至生活作风的诽谤与攻击长久不息(波兰登山家Wanda Rutkiewicz曾在基地营用实力挫败了一群以掰腕子为名来骚扰和看热闹的男性,勇武如此,途中也要经常收获恼羞成怒者的排斥甚至致命算计;法国登山家Chantal Mauduit和美国登山家Sandy Hill Pittman则都被当作“特洛伊的海伦”,被恣意地泼脏水,后者还被舆论单拎出来,承受着山难事故责任的诽谤),“无论是穿着十几公斤重的裙子攀爬多么危险与令人厌恶,还是应付月事,或者和男性登山队员、背夫、向导与官员的权力角力,女人在攀登界的感受都与男人大相径庭。”“在动辄殒命的自然环境之下,想要登顶,首先须得克服男性们给予的打压。”(《残暴之巅》)
打压是门艺术。借女性主义作家乔安娜·拉斯的著名文论《如何抑止女性写作》中的“策略”,我们在《珠峰女王》中也能看到拉克帕遭遇到许多近似套路。
比如“阻力重重”:没有哪条法律禁止女性写作,也没有立在山脚下的牌子写明了“妇女莫入”,但“贫穷和忙碌显然是艺术创作(或登山)的巨大障碍”。
在不登山时,单亲母亲拉克帕带着三个孩子生活美国康涅狄格州小镇,每日靠杂活赚得的11.5美元最低时薪拮据度日。吃食、房租、孩子的学费都是束缚住这名极限高手的紧箍咒。
她英语不好,性格低调,手上布满老茧,很长一段时间,超市的同事和老板都不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亚洲移民是另一领域叱咤风云的王者,“有人叫我夏尔巴女王,但我不是。我给超市倒垃圾,帮他们洗碗——什么样的女王会这样做呢?”
你很难从各行业男性精英的访谈中听到他们被问及“你怎样平衡事业与家庭”。似乎精力投入到少年心气地追梦和做自己就已足够。而女性哪怕是登上珠峰(甚至上了太空),面对媒体也难逃这种诘问。“女性登山家”似乎是一种矛盾的修辞。
好吧,她们本没机会做——然而她们真的去做了,这又如何是好?此时策略又有比如“剥夺作者身份”,否认其壮举存在,或认定其并非独立有意识地完成,一切只不过是点缀,是搭了他人,特别是男性团队的顺风车。
这招从对付1808年穿着裙子去攀登爬勃朗峰的女仆Marie Paradis起就已经开始广泛应用,他们说她精神崩溃了,说她完全是被搀扶上去的,又因为她的卑微身份,在纸面记录中对其登顶事迹长久抹煞。极地探险家与登山家Anja Blacha就慨叹道,一旦一名女性登顶成功,“她很可能得到这样的反应:‘她可能更多地得到了夏尔巴人或其他人的帮助’,或者‘山顶肯定不像人们过去想象的那么难以到达’或者‘她只是幸运’。”
拉克帕的首次珠峰之行也并非顺风顺水,同样遭遇排挤,经历了复杂的团队内部与外部冲突,最后她独自登顶成功,承受了不少质疑。哪怕后来接二连三地打破自己保持的纪录,她所收获的关注度仍远逊于男性同行,Patagonia、North Face这些经常赞助行业明星的户外品牌,也看不出请一个亚裔的家庭主妇代言有什么商业价值。
拉克帕需要不断地向人解释自己的成就,这本身就是一种悲哀——但万幸成就起码仍在,全球首位无氧攀登珠峰的女性Lydia Bradey下山前就被男性团队成员造谣说没有登顶,多亏了后续证据渐出才能自证清白;而Wanda Rutkiewicz是第一位登顶乔戈里峰(K2)的女性,在她的祖国波兰,著名媒体《华沙之声》盘点25年来登山成就时,却有意无意地将其遗忘。
在山上,他暴虐专断,不断营造自己才是打造拉克帕纪录翻新的主宰形象;在山下,他驱使拉克帕给自己的房屋拆卸与装修公司干活,让她淹没于繁重的工作和家务中,稍有抵触便大打出手。
在2004年的登山活动中,在珠峰的北侧大本营,他们的口角冲突升级,在探险队成员的众目睽睽之下,丈夫乔治袭击了拉克帕的头部,流血昏迷的拉克帕被像“垃圾”(乔治语)一样扔出了营帐。
幻觉中,她听到了家乡的人声和鸟鸣。睁开眼时,她感到疑惑:为什么面前的高原风景变成了一半白色、一半红色?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因为眼球受伤造成的血管爆裂。
因此《珠峰女王》中的山峰会呈现出两个维度的险峻:在地理上,它是空气稀薄、云海诡谲、埋葬无数登山者的绝境;在生活中,它是传统、歧视、贫穷、辛劳、家暴、创伤、疏离丛聚的存在,混沌延展为一种对肉体与心灵双重折磨的漫长纵深。拉克帕不仅要登上它,还要走出它,超越它。
她做到了。
拉克帕的卓越成就,也是对《如何抑止女性写作》中“榜样缺失”的有效抵抗。人很难成为自己没有见过的那种人,尤其在存在着性别壁垒的领域,每一个女性都要致力于寻找自己被剥夺的传统,并成为炬火,传播下去——“如果关于前辈的记忆被埋葬,那么过去从未有过前辈的假设就会继续存在下去,每一代妇女都会相信自己承受着一切从头开始的负担。”
当十几岁的拉克帕拒绝了父母的管教,冒充男孩在冰雪上奔走,为一位英国女登山家运送装备时,她心里想的是:“为什么不能是我?”
就如同张伟丽战胜波兰名将乔安娜后的尊重与致谢,“我觉得这是一个传承……我们不是在比赛,我们在这个八角笼里展示女性力量。”也如同电影《隐藏人物》中的台词所说:“任何(女性)个人的进步,都是我们大家的进步。”觉醒视角和相互团结才是被抑止者的坚强后盾。你要做的,就是冲破纯粹囚禁自己的厨房与床,敞向双重意义上的山川湖海,找寻属于自己的英雄传统,建立更广泛的连接,踢翻二元叙事,重新夺回主体性和辽阔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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