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之死》是自第一季到现在我觉得最精彩的单元,叙述手法高明,立意和人文关怀都很出色,很对我胃口。
一、自杀的仵作因何而死?
此案的诡在盗墓元素,如与之相关的不吉利风俗流言、防盗墓的机关陶俑能杀人,以及与轻红相似的春条,更重推理过程。直到水落石出之际,才反应过来一个雨夜竟然那么“热闹”,出入明器店的人(次)繁杂,其中还包括死者。
各个嫌疑人因私成谎,层层嵌套,表现叙述之妙,增加了推理难度。第9、10集更新后,我也曾如部分观众推测自杀的可能,但很难想通如何实现刀插入后还搅几下,彼时猜想除非陶俑的机关还有新的秘密没被发现,或者他有帮手。所以另一半猜测的注意力便放在“小人”身上,如牛大名、妻弟春山、盗墓者鲁大等人,还有想过是否存在误杀报复的可能。
现实并非时刻充满戏剧性,平静的覆灭反而加深了悲剧色彩。独孤羊的死亡既是主动选择的赎罪,却也是被动实施的报复和反击,同时,亦是一次对社会公序良俗的沉重拷问。简单捋一下案发当晚各人上门对独孤羊的影响:
1.马槐,误伤娄青苔——为后续牛大名折返埋下伏笔。
2.鲁二,春山财迷心窍、不自量力,独孤羊救妻弟杀鲁二——坏了行业规矩,职业之基本崩塌,从清白之人到有罪之人。
3.春山,在鲁二死后勒索姐夫——亲情淡漠可寒人心,何况此种情境下犹如背刺,精神压力倍增。
4.牛大名,重返现场另有目的却造谣污蔑——关键刺激,精神恍惚的情况下,自怜自艾的心境变化,生出怨恨、不平。
5.董好古,巧合,为买印而来,几番贬损游说——明确仇恨指示线,假装卖印争取时间设局报复。
6.更夫钟伯,见灯未灭习惯性拜访——当晚除了独孤暇叔和曹慧外唯一感受到的关心,可信可托之人,布局的最后一块拼图。
按苏无名的推论,仵作行训是逼独孤羊至死路的根本原因,牛大名的刺激导致精神崩溃是直接原因。复盘案发情况,可发现当晚的独孤羊摇摇欲坠,无人支持,亦无力求助,绝望孤苦至极。最后,连他所托之人也掺杂一己之私背叛了他的遗愿。
如果当晚有个可以安抚他的人出现,结局是否不一样?
可造成如此境况不仅和当晚具体的人有关,还与独孤羊所处现实环境与社会氛围有关。“是我阴气重”“仵作之死,无足轻重”,是写实,是自嘲自我放弃之言,亦含反讽之意。仵作出身卑贱,社会地位低微,吃官家饭却不能享官家福,被歧视、排挤是常态,之前有部剧《御赐小仵作》也有反映类似现象。由此带来的生活贫困和家庭矛盾,内忧外患,导致独孤羊在现实中是极其苦闷、极其边缘的存在。
仵作独孤羊的悲剧不仅是一个个体的悲剧,也是一个行业的悲剧。
无论何缘故,仵作不可杀人。试问,普通人便可杀人么?非也,或许特殊在于仵作需要对死亡保持敬畏心,这行规犹如戒律,破了戒心境就回不去了(行规来由待考,仅是猜测)。这是对人性之恶的约束,却也成了对职业信念高的人的桎梏。
他的自杀是对误杀了人和违背行训的忏悔和赎罪,而且其手法无异于自我折磨和自我惩罚。但他也不能免俗,有常人的不甘心,也有愤恨,实乃人之常情,所以他把自个利用了个透彻,实施嫁祸,既是报复,也是反击——既然仵作不可通过杀人报复污言秽语和奸佞小人,那么还有自杀这一条路可走。
甚至不惜搅烂自己的伤口。
无法想象过程之痛苦。实乃可怜人、狠人也。
二、贫贱夫妻百事哀
独孤羊的出场是一个略带点苦闷和心事重重的卑微模样,然后突然就死了,直到苏无名等人开始验尸、探案前期乃至中期,观众都难以建立一点对他本人具体的认识。只知道死去的是个遭人嫌的仵作,是独孤暇叔新认的义兄,有妻春条有娘曹慧,仅此而已。
死去静止的人通过或虚或实流动的言语反复映证建构再重现世人眼前。他的形象不是通过旁人描述而建立起来的,而主要是通过探案过程中一步步挖掘他的社会关系中而来,无需端出旁人一句“他是个顶好的人”如此浅表的台词,最后以一纸《放妻书》作自我剖白,妙哉。
按叙述顺序,陆续展现他制俑手艺精湛、家境贫困、夫妻关系不和睦、与刽子手的纠纷、与胡饼商人马槐的师徒之谊、与盗墓贼和牛大名董好古的冲突、与更夫钟伯的交情。其中可见他是个实在的手艺人,为人朴实,却非性情中人,自责养家能力有限,难以洞悉妇人心思。受尽冷眼和轻视是常态,却颇能隐忍,贫困中难得心志坚定(不卖传家宝、收徒有原则有考量)。
赴死前复查刽子手死因,更是体现他尽职尽责的秉性、对职业的敬畏和对死者生者的负责。得知验尸无误,给自己仵作生涯下结论那一刻,他充满自豪。
可仵作复姓独孤,还隐含了一个戏剧冲突。
身份贫贱,环境艰难,并未磨灭高洁志气。
独孤之姓,印象中颇为尊贵,而家传之宝印证其祖上荣光,剧中还提到独孤父家道中落入赘仵作家,宁可卖掉信印也要保留姓氏。独孤羊不仅继承了并非徒有虚名的姓氏,还继承了与之相配的高贵气节。
在《放妻书》中提到自己的两门手艺,情感内涵是一致的:表达以自己为代表的个体困境和职业信念感——感慨机关陶俑“亦”不为世人看重,“欲弃仵作,怎奈日久生情”。做陶俑助灭盗墓之风,于社稷有利,却无法挣来尊重和面包,还可能遭惹盗墓贼报复,可他不惧。至于仵作之职,剧中虽无展示他的验尸风格如何,但展示了他雷厉风行的母亲三次挺身验尸,足以说服观众相信独孤羊与其母相比必然差不了多少。他本可选择不承母志,却仍当了仵作,环境弥苦,心志弥坚,甚至称“日久生情”,足见其热爱和对仵作工作意义的高度认可。
一个小小仵作,颇具文人风骨,为社会做出不少贡献却不得善终,他为职业信仰和追求公正良善所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独孤羊,十足的悲情人物。
另一方面,《放妻书》则丰富了情感纬度上的独孤羊形象,内敛而深情豁达。他并非固执而不通人情世故,他也曾为挽回这段夫妻情缘做出努力,可惜失败了,个性使然,却也充满愧疚。将婚姻失败全归因于己,说明他的深爱已超越世俗偏见,但何尝不是另一种对自己的残忍?
春条、独孤羊的形象描绘路线明暗相映,丰富叙事。
与独孤羊形象塑造过程相反,春条的形象塑造是直给的。春条的人物底色是情义二字,聪明、敢爱敢恨,美艳伶俐而泼辣,十分有魅力。犹记得她嫁入门的缘由是为了报恩,这是她与独孤家产生联系的最初原因。哪怕入门之时独孤羊未承母业,春条潜意识恐怕也已接受了独孤羊可能成为仵作的可能性,至少她不会像一般人家嫌弃抵触。
但仵作生活之苦实在太考验人的意志,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苦日子时间长了很难没有摩擦和怨怼。加上春条着实貌美如花,她身边的仰慕者不在少数。虽短暂听信谗言,却从未逾矩。
在堂上,春条被问话一番表现乍看令人咋舌,其实全篇重点无非变脸后最后一句话:何时能带回独孤羊的尸身?面对质询,她的埋怨是切切实实的,而一番流利的言语挑逗,不难看出她习惯且擅长处理类似的刁难和追求者的目光,甚至当她暴露最终目的时,此前的花言巧语竟让我觉得不过是面对官威讨巧的配合罢了。
变脸发狠的那一刻,才是她的真面目,这个女人身上带有一股狠劲与烈性,不好惹,也难怪她能周旋各种勾引中还能全然脱身。
日久生怨,周遭充满各色诱惑,却不曾有叛,说明她对独孤羊的感情深厚却复杂。在她劝说独孤羊卖印之际,她抱持的是对两人新生活新未来的希望,可惜两人有相似的愿望却难以相互理解,她不明白独孤羊的固执,独孤羊无法深究她的任性。
真情难表,感情经受七年时光的打磨也有了可观的厚度,一方把休书写成了情书,一方从休书读懂了不舍,太叫人心伤与难过。
惊喜的是,春条还拥有一条完整的职业成长线。铺垫很多,一度猜测过,单元结局会不会让春条传承仵作手艺,或者和独孤暇叔在一起,庆幸后者没实现,现在的结局很好。
婆媳关系好,曹慧对春条的影响颇大,她的专业性对儿媳有恩,自然备受认可。记得第二次验尸曹慧被议论质疑时,春条忿忿不平地替曹慧反驳,也是从这一次起,害怕死人的春条开始出现在有尸体的地方。
曹慧喊春条记验尸实录和让春条铺梅饼,用的说辞是我儿不在你帮帮我。言下之意仿佛在说,不能丢仵作之家的脸。曹慧和独孤羊对仵作是有职业荣誉感的,这也是他们自尊自立的体现,或许家人间多年的相处也潜移默化地影响春条对仵作职业的认可和接受。
春条会写字也为后面明志学艺作铺垫。最终主动学艺,离不开春条对独孤家的感情,不仅是与独孤羊有情,而且从与曹慧的相处细节来看,她敬爱、信服自己的婆婆。听闻独孤羊死讯,第一反应大喊娘;独孤暇叔犯病梦游潜入闺房,春条难辩解却敢于直接托出实情;在验尸现场听从曹慧指示。
最后不得不感叹读《放妻书》的感情演绎太精彩了,我边看剧边手头上忙活事情,莫名其妙掉下泪来……仰着头,好一句“我这个娘子也没有那么不堪嘛”,人物的傲骨瞬间立起来了,美丽感性又斗志昂扬,仿佛独孤羊所有感受被全盘理解和接受一般,从而完成了对仵作之妻和仵作职业的双重身份认同。
仵作之家,有女仵作曹慧支撑,仵作手艺,有女仵作春条传承,如此坚守,十分动人心弦,饱满立体的女性形象塑造莫过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