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点透视,是中国画中一种不定于单一视点、不局限于固定视域的空间表现方法。
空间层面上,以《清明上河图》为例:房屋以堆成聚,以树或拱桥作隔。叙事层面上,以《韩熙载夜宴图》为例:以中心人物展开叙事,以屏风作不同情节之间隔。

电影《坪石先生》的叙事不属于任何类型。影片一小时处李约瑟离开,前一个小时几乎完全是对一处山水文人世界的建立(其实许多科幻片有类似结构,先建立世界观后讲故事)。即便第三幕引入了“迁校救书”的强事件,但在主线与结构上,也不构成冒险片的叙事框架。视觉与情节元素上也没有明显的类型特征,影片诚然属于“文人电影”的范畴内,但“文人电影”并非类型,而是一个基于影片的气质与文化内涵来界定的,华语作者电影的一个子类。

但不属于类型叙事,并不等同结构混乱无章。相反,《坪石先生》的整体观感十分流畅。作为一部人物众多,刻画知识分子群像的历史传记片,剧作难度很高,但叙事依然层序有致、松而不散———影片结构故事的方式与中国画中“散点透视”的美学理念有异曲同工之处,细究方法,具体有二:

首先,片中大多人物的出场都与日军即将入侵粤北的大背景相关。《韩熙载夜宴图》中,背景故事同样主题明确,主线清晰:描绘宴会盛况与韩熙载的个人状态。
剧本中有强力事件推动时,各色人物的出场便顺理成章。然而彰显编剧的功力之处在于,张云、叶述武、邹仪新、冼玉清等人物出场后,寥寥几笔,就能把笔锋从“谈论迁校事宜”转至表现个体人物风采,观众可以迅速感受到叶述武的精专、邹仪新的决绝、冼玉清的才情,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同时,几场会议戏又能展现出这些中大教授们儒雅而负责的共性,补充了群像性格的塑造。

再者,各色人物的故事线都始终围绕中心人物黄际遇进行。《韩熙载夜宴图》中,同样是以韩熙载为核心,其余人作陪进行叙事——教授群像、师生交集、子女婚姻,无不与黄际遇息息相关,而身边人物的光彩更烘托出了他作为核心人物的能量与魅力。
故而可谓闲笔不乱主线,丘壑不掠主峰。

中国画长卷图中的散点,精妙处不止在散落,亦在间隔。倘若只是漫散,便是孤星独明,各自零落。而微妙的间隔可以使得散点之间既能保持相对独立,又可自然聚成整体:


《韩熙载夜宴图》中以屏风为阻,《清明上河图》中以树木为隔。屏风非门非墙,树木非界非河,二者皆在阻断空间时留下了一丝暧昧性,使得画中的空间与叙事更像一个流动的、可游的整体。“可游”二字,道尽了长卷画欣赏之精髓。


长卷画的“间隔”置换到电影上,便是置景与剪接。《坪石先生》的影像元素与空间,在美术调性上始终保持着一致性,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地塑造出了影片前一个小时文人世界的整体感。影片的中诸多风物,大大提升了影片朴素雅致的气韵:檀窗黑梁、青瓦白墙,磐石渡口,画屏天光……所有的故事都自然地生长在这些空间里,故而电影中的人、事、气韵、味道,足够令人信服。

窃以为《坪石先生》的叙事结构并非刻意摹古,而是一种潜移默化的移植,是同质文化土壤下的自然发生,是个体同整体之间本质结构的深度磁吸与基因召唤。
要拍出真文人,想必创作者须先自行修炼半生,方才能有相同心境。


导演在北京路演站接受参访时,被问到“创作中的最大难题是什么?”。导演坦言答道:“一切的创作困难都源于内部的精神动力是否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