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大家的关注,也很感恩有这么多人的支持。过去这一年,我们也记录了一些镜头之外的故事,在此分享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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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结束

节目临近开播的时候,我翻了翻手机相册。记得拍过段小视频,是去年4月23日,东风东路,近广州中山肿瘤医院。

那天快到午夜,我去买饮料。这大概是广州最宜人的时节:暑气未至,只在正午有些许微热。湿润,又还没到潮气逼人的程度。偶有一丝微风,凉气迎面。

几个小时之前,夜幕刚落,在一块半开放的高地。一家小杂货店开在右侧,门口撒着几张塑料矮凳,轻易就填满了日常烟火。正前方的台阶上,两个人影缓缓出现。年长的矮半个头,却步履稳健。年轻的姑娘瘦高、寸头,半倚着她。身上淡蓝色衬衫随着手臂的摆动飘忽不定,镜头里仿佛一片脱梢的树叶。两个人由远及近,慢慢地,又挪出画面之外。这是第一集拍摄的最后一个镜头。

这对母女是这个系列片的拍摄对象之一——刚从德国回来的倩仪和一路陪同的妈妈。明天一早,她们就要进医院准备手术,并全程隔离。确诊胃腺癌一年半以来,这是倩仪要面对的最大的一次外科治疗。

隔日,清晨六点多,我们一起帮着把收拾好的行李搬去医院。一只黑色的24寸行李箱,因挤压稍有变形。倩仪背着她深蓝色的双肩包。生活用品装在一个细蓝白条纹的行李袋里。一个月前从德国莱比锡离开,经法兰克福到上海,短暂地停留,又到广州,插空回深圳,又回到广州。这些东西就跟着一家人来回奔波。

倩仪梦想的人生旅途,原计划不是这么掉头往回走的。她痴迷天文,高中时追“星”——“旅行者一号”,一个已经离我们超过200亿公里的太空探测器。她去德国,从本科开始重新学理论物理。她热爱音乐,“白天搞学术晚上唱歌”是最理想的生活。回来后,又琢磨着在深圳组一个爵士乐队。

有一天下午,她一边做指甲,一边疯狂吐槽现在的流行音乐如何没有灵魂,演唱又是那么的造作。反过来,她总是凭借独特的声线,那种流淌全身的自由,在每个地方征服全场。

当然也有刻意的经营:比如总是在第三或者第四句忘词,幽默地调节气氛;比如花一个下午去选歌,纠结着直到出门之前;比如很长很长划不到头的歌单;比如精选的几首人生之曲。

其中有一首《Crazy About You》,是她计划留到婚礼上的。要在“树林或者大海边”,要有篝火,吃吃喝喝,一起看星星,唱歌跳舞直到大家都睡着为止。我第一次听:“Someday you'll want me,And I'll be so far from you,Then you will be sorry,babe.You do me like you do.(总有一天你会再想起我,对不起宝贝,那时我们早就分道扬镳,省下你那些道歉吧。)”心想谁会挑这么个歌放在婚礼上呢?但是她会。

这首歌剪在了片子的最后一部分。在星露谷的游戏世界里,“他”是个“渣男”,结过8次婚,有两个孩子,他们“永远也不会长大”。

在病房刚放下行李,我就被赶来的护工哄了出去,正经的道别也没来得及。术前准备,手术,再加上术后治疗,她少说也得在病房里待上半个多月。怕她无聊,之前还揣了盒乐高给她。

住院的第二天,她发来微信。一个硕大的火箭立在床尾的木制矮凳上。她拼完了1900多块零件。随后是一个表情,一只猫捶着胸口骄傲地说:“是我!”

真厉害。

那盒乐高是土星五号运载火箭。它数十次搭载阿波罗号登月舱,把人类六次送上月球。那些旅程,每一趟都有38万公里。那些奇迹,鼓舞过一代又一代人。

而我们一起的最后这一小段旅程:从民宿到医院,距离还不到1000米,走路不超过15分钟。但于她,值得换回一个更大的奇迹。

说回开头那段视频。午夜路灯下,有一只蝉在奋力蜕壳,一点一点,在广州最宜人的时节。

粗查了下,说蝉的幼虫要在地底蛰伏三到五年,有的甚至长达十年。一旦钻出地面重见光明,蜕壳,发育出翅膀,鸣叫着宣誓盛夏到来,满是意气风发时,它们的生命便只剩下半个多月了。

如果这样残酷的短暂降临于你我,把一场人生的远行,压缩、截断,我们会怎样去面对?

(二)中断

巧合的是,我们在法国的拍摄也开始于一段类似的场景。董永晟夜里回家,路上捡到一只独角仙。他上网搜资料,深夜一个人感慨:“这是整个陆地上承受压力最强的昆虫,是它身体的850倍,比大象都大……我觉得跟我挺像。”

彼时,他的人生拦腰一断。几年打拼,在巴黎经营的旅行社已小有名气,业务顺利,收入渐长,正是春风得意。20年初,疫情席卷而来,旅游业一地鸡毛。

随后一年,大浪一头又一头盖过来。先从高峰打到谷底,间隙中给你一缕微光,刚挣扎,转瞬又是一片黑暗。疫情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就这样起起伏伏,他的故事也一路跌跌撞撞,从开头到最后,像极了这两年来我们中的很多人。

这个故事模板,也套在我们头上。2020年底启动拍摄,国内的疫情稍有好转,却正是国外腥风血雨的时候。

趁春节发出的征集启示,获得意外的关注。后台的人名一个接一个跳动,几十、上百再到数百。有的人长篇大论,像是终于找到倾诉对象,把留学苦衷倾囊而出。结语是“谢谢你们听我说这些”。有的像是来报个平安,表示情绪稳定,一切安好。有来找工作的,希望可以兼职拍摄,并附带个人作品链接。有一个故事尤其跌宕起伏,看得人热血沸腾,末了却是一句:这是我的剧本,想投个稿。最难琢磨的是那些惜字如金的朋友。有位来自瑞典:“一言难尽,可以细聊。”来自法国尼斯:“已辍学,回国进大厂上班了。”来自西班牙巴塞罗那:“异地恋一年了,哎。”来自美国:“我在纽约地铁讲脱口秀”……

这些线头庞杂琐碎,又召唤出某种好奇。同事们加微信发邮件约电话,时有希望,但更多是落空。即便有些眉目,几隔重洋,那些缥缈的讯息也无法构成具体的感受。

之后是稍大规模的试拍,一轮又一轮沟通,名单终于减少到我们能承受的范围。但麻烦还在继续。

纪实拍摄对摄影要求很高。要有很稳定的基本功,以应对不断变化的现场。在海外的华人摄影师却很少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我们开始编摄影手册,从技术规范到分镜参考。在办公室见过我们的导演浦磊给美国摄影发邮件,事无巨细。煕维挨个镜头截图、标注,几大页文档。一个全景镜头上打满红框,并备注:镜头不成组,下次补拍。下午或傍晚,刘怡总在大厅的沙发那窝着。巴黎的摄影大概刚起床。从来没听清她和摄影具体聊了什么,只是通话时间都很长。后来,法国的拍摄愈发流畅,渐入佳境。

技术的瑕疵总能修补,人的不确定性却几度让拍摄停摆。十几个拍摄对象,导演组真正见过面的,只有日后回国的倩仪和朱效民,其他人全是网友。

事件怎么选,节点怎么定?疏漏、错过,常常发生。细微的情绪怎么捕捉?我们可能连感受都感受不到,何谈捕捉?而彼此的信任又如何建立并延续,穿过漫长的拍摄周期?

我们常自己调侃,这就像一场让人奔溃的恋爱:关系还没确定,分手的信号已频频闪现。

有一天凌晨四点,我接了个电话。莱比锡的摄影蒋丁老师颓丧地说,自己不知道怎么继续拍下去了。那几天,倩仪家里希望和失望交织,情绪裹挟着每个人。我跟他东一头西一嘴地瞎聊,笨拙地劝他别想太多,喝点水早些睡觉,但这显然无济于事。

主人公也时常消失。法国的微信经常会晚一整天。这一天里,导演们如坐针毡。蒙大拿的佳凯中途跑去山里露营,近乎人间蒸发。纽约的邢淅璇,就是那个在地铁站说脱口秀的姑娘,沟通倒是热络,生活却是千头万绪毫无章法。

她要筹备自己的话剧,行进到一半,阻力重重。平时疯疯癫癫,那天却在摄影机前嚎啕大哭,质问自己为何还要继续。摄影是快40岁的Gary Li,大哥反客为主,讲起当初来美国的经历。他最早在纽约混帮派,没个出头日。想过学厨,后来去学摄影。三十岁,和几个朋友攒了个婚庆公司。前三年入不敷出几近倒闭,到第四年才突然爆发,把生意做到现在。“我是过来人啊。”他说,“不要想!蒙头干就好了。”小姑娘含着泪点头。“信心很重要,真的。”他又补了一句。

第二天,蒋丁还是带着机器去了倩仪家,拍摄挣扎着继续。他也是这么劝倩仪的:“会好的,你要有信心。”我想,这多半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也是说给我们听的。

前两天看到这些对话,还是心头一紧。过去一年,我们就在这样的断断续续里度过。从无奈、怀疑,到奔溃、修补,一点一点完成这个系列的拼图——尽管还有那么多的不尽如人意。如果问最后是什么让这一切成为可能,不至于半途而废,答案自然包括那些远方素不相识的朋友们。

感谢那些表格里愿意被我们打扰的人。感谢那些如此坦诚而热烈的主人公,他们敞开自己的生活,把悲伤和惶恐示人,又用更丰厚的生命把它们击碎。感谢那些一边被我们不断加压,一边又默默在前方扛下负担,用善意收获信任的摄影师们。

我们虽占据导演之名,在这趟旅程中,故事首先属于远方的他们。

当然也属于无法谋面的你们:在屏幕另一端,如此温暖、慷慨地支持,怀抱善意的每一个观众。

(三)远行

片子的名字一波三折,到最后,制片人阿离起了这个合乎所有人心意的《一次远行》。

我们当然想强化它的看点。这彼此隔离的环境中,在数十个海外国家拍摄,本身就有些疯狂。问一句你多久没出国了?问一句你还知道现在的世界什么样吗?拉开的时空,异域的风物,曼妙的遐想……也够刺激一下我们的神经。

但越往后,故事略微成型,我们也就越有些怀疑。这些地理上的远方似乎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它们更像是一块块背景板,为我们亮起霓虹,招揽视线,得以让这些凡人故事被看见。

所以越往后,故事就越不那么关于“留学”。名校的学霸,怪奇的专业,丰富或枯燥、繁重或自由的校园生活……这些标签式的符号,都渐渐从拍摄中隐去,只剩下一个个独立,又独特的人。他们像微信的开屏画面那样,一个人,面对硕大的时空,标定远行的方向,然后,独自前往。

这个旅程,关于无常生命中怀抱的诗意,关于隐忍的爱和被爱,关于张狂的理想如何不被现实打倒,关于被打倒之后怎样重新出发,也关于我们对未知之地最原始的好奇,对故土和家人最朴素的怀恋。它们和留学无关,却和我们每一个人有关。

我们多数人,也不过和他们一样。一生中不一定会遭遇多大的惊涛骇浪,偶有起伏,也自觉惊心动魄。生活被压缩、被拉长、被截断、被催促。期间喜悦和眼泪交织,妥协和抗争轮换。惴惴不安的深夜过后,再强装镇定地面对下一个如常的早晨,如此往复。不过,我们和他们一样,没有一个人会轻易停下。

这或许才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远行:勇敢而坚定,以此证明人生不只是从摇篮到坟墓的漫长而毫无灵魂的跋涉。

几周之前,真实的战争残酷降临,疫情和隔离又一次有如狂潮,无端的灾难突然而至,世界正张牙舞爪着从我们身旁经过。眼下,时代的巨浪越来越无法为个人所左右。如果你有所彷徨,自觉被乌云笼罩。如果你愿意,也许能暂时离开那些争论,放下那些不安,回到日常,在这些小故事里得到一些理解,获取一点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