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暂时先抛开哈内克“不知收敛”的炫技,将目光聚焦在故事本身。我想不少观众都有一个疑问,就是不理解两个年轻人为什么要折磨来度假的一家人?这件事总得有个理由,而导演并没交代清楚。为了弄清这一点,我们不妨从“两双鞋”开始。

在英文中,有句常说的谚语:You can tell a man by his shoes,这意味着鞋能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一个人的品味或社会地位。可以说,鞋作为阶级符号在《趣味游戏》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让我们来看第一双鞋。

在电影中,男主人老乔治携妻儿前往乡下的别墅度假,在一进门后,乔治换上了一双乐福鞋,哈内克在此也是给足了画面。乐福鞋作为一种无鞋带、易于穿脱的休闲鞋款,最早源于十九世纪40年代,它最早作为乡间别墅鞋,专供地主和皇室使用。如今,乐福鞋是欧美上层社会和“老钱”阶层的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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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乔治换上乐福鞋(Loaf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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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奢侈品牌Loro Piana的乐福鞋,售价约为7000RMB

此外,在欧美电影中,我们经常还能看到另一种“老钱鞋”——吸烟鞋(Smoking Slippers),也叫天鹅绒拖鞋”(Velvet Slippers)。吸烟鞋最早源于19世纪英国贵族的室内便鞋,通常采用丝绒等奢华面料,鞋面上常有刺绣图案,体现了高贵与优雅。在好莱坞电影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男主角穿着丝绒睡衣,脚上踩着这种绒面的一脚蹬鞋,奢华松弛尽在脚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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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烟鞋

除了贵与舒适,乐福鞋和吸烟鞋作为室内鞋,还有保护昂贵的地毯和地板不被硬底鞋磨损的功能,在电影中,保罗让彼得注意别弄脏地毯,也侧面应证了地毯昂贵的细节。

与此同时,乐福鞋作为休闲鞋款,其支撑性较弱,适合日常休闲,而非高强度的运动。乐福鞋的这一特点在映衬老乔治行动无能的同时,也表明了中产阶级为外化文化区隔,过于强调符号价值而非实用价值,过于削弱自身“身体性”而强调“文化性”,而这最终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

相比老乔治乐福鞋的低调奢华,影片中经常与第四面墙互动的罪犯保罗,他穿着的白色匡威全明星(Converse All Star)则更为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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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的匡威全明星

匡威全明星是我们常见的胶底帆布鞋,最早其因良好的防滑性被用于篮球比赛。同时,由于前后一致的鞋底高度,它能够让运动员保持正确的姿势,因而也经常出现在硬拉、深蹲等项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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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鸟”拉里伯德和“魔术师”约翰逊

帆布和橡胶因耐用、便宜被广泛的接受,而其简洁、经典且易于个性化搭配的特点,逐渐被朋克、摇滚和反叛文化所青睐,成为年轻人表达反传统态度的象征。在《洛奇》、《回到未来》、《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等经典电影中,也可以看到匡威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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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奇》中经典的匡威1970

可以说,匡威全明星不仅因其在运动上的卓越表现成为了强壮、速度的象征,还因其低廉的价格和简洁的造型成为了年轻、反叛、平民的阶级符号。综上,哈内克仅凭“两双鞋”就构筑起了影片中的阶级符号:象征腐朽、高雅、缺乏锻炼的乐福鞋,象征年轻、贫穷、充满活力的匡威全明星。这两双鞋与影片开头车内的歌剧与突然闯入的摇滚乐形成了巧妙的对位(图像-声音)。

那么,《趣味游戏》是简单的阶级仇恨吗?很明显不是,尽管它的故事像极了《冷酷祭典》、《寄生虫》等描写阶级对立的名作,甚至还有些《处女泉》的味道,但哈内克的明目张胆的炫技很明显将观众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别的地方——媒介。

在哈内克的“冰川三部曲”以及后来的《隐藏摄影机》中,媒介暴力始终是哈内克电影的主题之一。简单来说,媒介暴力一方面是内容层面的展示,另一方面则是媒介背后隐藏的权力机制。前者强调媒体播放内容对个体世界观的影响,例如电影分级制度就是建立在成人内容对儿童心理有害的认识之上;后者强调媒体的运作及媒介本身对人的影响。例如,媒体的从业者多为中产阶级背景,其往往倾向于选择符合中产阶级利益的内容进行传播。

此外,随着媒介理论的发展,媒介自身亦被视为有倾向性的。例如,电影媒介相较于游戏媒介就缺乏互动性,观众被迫在漆黑的房间观看投影,而游戏却允许玩家进入游戏世界,与NPC和其他玩家展开互动。媒介理论家认为,这种内嵌于媒介的权力关系影响着人们的感官,进而影响人们对世界(时空)的认知。

在《趣味游戏》中,哈内克无疑察觉到了上述变化,尤其是录像带、电视乃至电子媒体对电影的影响。录像带和电子媒体的发展打破了传统电影的权力关系,观众一方面可以租赁影片回家观看,另一方面也可以通过频繁的前进、后退来主动掌控电影的时空叙事,从而摆脱以往线性观影体验中蕴含的单向权力机制。

电影中,保罗注视镜头、解说电影、回放等操作就可以被看作是对传统观看机制的破坏,频繁出现的“游戏”亦在向观众邀约加入他们对乔治一家的玩弄,而保罗和皮特的阶级符号似乎也让这种反叛有了正当性,但让人颇感疑惑的是,影片的共情点却被放在了人畜无害的乔治一家身上。

观看途中,我们甚至希望那段“预演”的复仇是真实的,安娜成功的反击使得秩序重新恢复(一家三口的度假计划),但事实却是保罗(哈内克)对电影以及观众的肆意操控,不少评论反映了观众对此举的不爽。

但如果我们转换思路,我们又可以将这一行为视为媒介本身的自反性。媒介的本质上是建立关系,即所谓传播。因此,我们有了“吉他与裸体”的著名隐喻,归根结底,无论是优质内容还是单纯的感官刺激,媒介必须刺激感官,要好看,这样才利于传播。但在此过程,观众往往会将媒介视为“透明”,沉浸于其表达的内容中,从而忽略其隐含的权力关系。

那么,假如媒介“反传播”,就刻意难看呢?(在3月30日的放映中,有不少观众提前离场)

为了做到这一点,哈内克刻意将移情点放置在老乔治一家,让观众注意到保罗和皮特让人不堪忍受的恶行,保罗所象征的媒介权力就将浮出水面,从而让观众意识到这一不平等,意识到自己被媒介所操纵。

不过,与传统的视角不同,在哈内克眼中,相比于电影的单向传播,电视、游戏的互动性反而加剧了这一不平等,因为观众越是互动,就越是深陷其中,所谓“趣味游戏”,并非是你玩游戏,而是游戏玩你,血溅电视意即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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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们分析了《趣味符号》中的阶级符号与媒介暴力,不难发现的是,在电影中两者的联系并非特别紧密,倘若不观看哈内克的前作,我们很难单从这部作品中获知两位年轻人是否受到了媒介暴力的系统性影响。尽管保罗对中产阶级的玩弄让其有失体面,但其对乔治一家的施暴更像是是一种无来由的恶,而保罗命令安娜祈祷更是引入了宗教元素,使影片的主题显得分散,啰嗦。尤其是在小乔治死后,故事又进入了惊悚片的套路模版,最终进入恶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