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5月11日 《芝加哥太阳报》

晚宴的宾客鱼贯而入。他们沿着台阶走进宽阔的门廊......接着,又来了一波人——同样的客人,不过这次是从一个更高的机位。观众很快就发现这个玩笑的绝妙之处:客人们接连到场,然后无法离去。

路易斯·布努埃尔的《泯灭天使》(1962)是一部惊悚喜剧,以一种审视人性的辛辣视角揭示了我们这些“衣冠野人”的残暴本性和难以示人的秘密。他提出,将一群成功人士引入晚宴然后囚禁起来,在这场人口过剩的实验里,久而久之他们便会像叛徒一样互相检举。

布努埃尔以一个细微而警示的预言开场:晚宴开始之际,厨师和一群佣人突然携衣而逃。女主人震怒;她在宴后安排了一场两羊一熊的表演节目,现在则不得已而取消——这个典型的布努埃尔式的超现实笔触,就这样不明所以、不言而喻地发生了。

晚宴圆满举行。客人们则互相造谣中伤,用贪婪、情欲而嫉恨的眼神打量着彼此。晚宴后,他们来到客厅,观众看到了一个女人装满了鸡羽毛和鸡爪的钱包。医生则预言一位妇人将在一周内秃顶......但从宏观的概况来看,这场宴会似乎无有端倪: 肴核既尽,琴声渐起,所有人衣衫优雅、举止得体。

接着,在经历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后,一个问题开始变得显而易见:没人可以出得去。客人们摩拳擦掌,在走廊四处游荡。尽管毫无阻拦,但终究无人逃脱。他们没有认识到一个事实:当他们慵懒地在沙发地毯上恣意享受时,就已对现状产生了一种无言又可悲的妥协。

这是一个如此阴险的电影中天才般的开场。尽管基调很低沉,但这些不祥征兆在客人们安顿过夜时层层堆积——布努埃尔也把观众困进了他的咒语。

布努埃尔是最为先锋、最为独特的导演之一——一个在巴黎投身超现实主义者阵营的西班牙人;他常年为好莱坞电影做西语配音;他最好的作品大都在他60到77岁之间完成。他与萨尔瓦多·达利联合执导的第一部电影《一条安达鲁狗》(1928)就在当时引起了一片哗然(他在自传中写道:自己在口袋里装满了石头,当有观众攻击他时,自己便可以用来反击)。这部电影诞生了影史经典的一幕:当一片云掠过月亮表面时,一片剃刀划过眼球。

这部电影之后,他在西班牙最为贫困的地区拍摄了极度压抑、令人反感的《黄金时代》(1930)和粗粝的纪录片《无粮的土地》(1933)。布努埃尔自此一直到他于1940年代晚期流亡墨西哥时,再也没有拍摄一部电影。在墨西哥,他拍摄了兼具商业性和作者性的作品,几乎全部展现了他的个人情结:作为一个弗朗哥治下的西班牙公敌,他是一个反法西斯者,反教会者和反资产阶级者。他还有轻微的恋足癖倾向(Pauline Kael曾说,那是一个美妙的下午,小路易斯在他妈妈衣柜地板上愉快度过,他从此便不停地和我们分享这个故事)。

他坚信多数人都是假装圣洁、贪图享受的伪君子。他还有虚无主义的倾向:在一部电影中,一个基督的角色被眼前一只拴在马车上疲惫不堪的狗所触动,于是出钱买下并放走了这条狗。他离开时,没有注意到后景里又出现了狗,同样拴在马车上,疲惫不堪。

布努埃尔在1962年拍摄《泯灭天使》时,他的事业正处在瓶颈期。他在1960年拍出了国际瞩目的《维莉蒂安娜》【实为1961年】,并赢得了很多电影节奖项,也昭示着他在流亡海外多年后的回归。但这部电影的点睛之幕:一幅令人厌恶的重演“最后的晚餐的”场景,冒犯到了西班牙当局的审查机构,于是他重返墨西哥,准备筹拍他的讽刺剧《泯灭天使》。

很明显,晚宴宾客代表了弗朗哥治下西班牙王国的统治阶级,他们在西班牙内战中打败了工人阶级,并为自己筹备晚宴。而当他们坐定后,才后知后觉这场内战不会结束。他们被围困在资产阶级的死角,在与世隔绝的困境下越来越难以忍耐。他们变得刻薄而焦虑,人性之恶逐渐显现。

当然,布努埃尔不会明目张胆地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泯灭天使》更像是一部关于晚宴宾客的奇妙冒险的冷峻喜剧。时以作日,他们的困境呈现出某种仪式感——似乎是事物原应有的状态。角色们朝着敞开的大门前进,前方似乎有一根无法逾越的透明的线。一个客人曾对另外一人说:“如果我偷偷溜到你身后推你一把,会不会是个好主意?”另一人说:“试试看,我会杀了你。”士兵领命进入房子,却一筹莫展;一个小孩大胆地跑向房子,却又逃窜而走。困住客人的东西,同样困住了前来解救的人们。

境况逐渐恶化。客人们在墙壁里摸出了一把斧子,砍开石膏去喝水管里的水;一对情人自杀,尸体堆在衣橱里;有人开始吹气,施起黑魔法;人们把溜达到客厅的羊羔杀掉充饥,把家具拆毁做柴火......文明之邻即是洞穴。

布努埃尔属于那种孜孜不倦重复自己所迷恋母题的伟大导演。小津、希区柯克、赫尔佐格、伯格曼、法斯宾德和布努埃尔看似在风格上毫无关联,但都有一条相通的线索:他们的毕生所作都是为了治愈或满足儿时的深层创伤或需求。布努埃尔出生于1900年,他的电影创作时期则契合了他的人生经历。他的大器晚成在整个电影史中也极为罕见。他在1940年代至50年代创作出了才华横溢的墨西哥电影——尤以《被遗忘的人们》(1950)、《犯罪生涯》(1955)和《他》(1955)【《他》上映于1953年,此处为作者误记】为甚。《维莉蒂安娜》是他的回归国际之作,紧接着他拍了《泯灭天使》,并宣称这是他的最后一部电影——然而他的伟大电影帷幕才刚刚拉开。他最负盛名之作《白日美人》(1967)在威尼斯电影节斩获大奖(金狮奖)。凯瑟琳·德纳芙在本片饰演了一位受人尊敬的巴黎主妇。她逐渐被一家妓院迷住,并每周有两三天会在那里工作。

在威尼斯领奖的布努埃尔再次宣布了他的退休——不完全地。1970年,他再次起用凯瑟琳·德纳芙,拍摄了《特丽丝塔娜》,讲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鸡奸者和他收养的女子夹杂着虐待和迷失的畸形浪漫故事:当他的腿被截肢后,女子回到他身边照顾并伺机复仇。

在布努埃尔喷涌不息的恶毒讽刺和欣喜迷恋之洪流下,还有三部伟大作品在他的才华中问世:《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1972),这部赢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电影,是《泯灭天使》的反面。这一次晚宴的宾客们则永远地坐在餐桌前,但始终无法顺利进食。然后是《自由的幻影》(1974),这部形式散漫的电影以一轮接着一轮的角色展开。他最后一部电影是《朦胧的欲望》(1977),讲述了一个年迈的男人坚信只有一个女人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布努埃尔让两位女演员交替扮演这个独特的女人。

布努埃尔在1983年去世。在死前的自传里,他写道:死亡最糟糕的一件事,就是再也看不到明天的报纸。他的电影世界是如此独特,观众不可能在观看他的电影许久还不知道导演是谁。《泯灭天使》以这样一种宗旨开篇:“这部电影最好的阐释就是,从纯粹的人的视角开始,就没有了阐释。”他或许还会补充道:“那些试图找到动机或阐释的人,都走错了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