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水饺皇后的过程真得很像南方人吃了一大盘不蘸醋的素菜饺子,你感觉这东西确实有点味道、有点意思,但又说不上好吃,甚至还有点噎着。吃完后你遛弯了十分钟,谈笑间这顿饺子就全消化了——那些堆砌的配乐、快剪的剧情、硬拔的情绪,和我们记忆中确存的旧日人情、苦难经验、东亚母亲一起混为了一团云雾飘散而去,沉重的叙事带来了很轻飘的观影感受,过而无痕。
后来我给刘伟强找了个理由,那就是他根本没想拍那种你以为的以历史脉络为背景的传记电影,他想要的只是一个以传记故事为背景的香港旧梦。因此,他以电影之名万花筒般地回溯了他自己的前半生所见,并选品般地将这几十年里他认为的好东西通通“提纯”,轮播给你看。
这个“好东西”之一就是人情社会。影片其实较为公平地呈现了当时香港社会的“乱”与“正”,在陆港关系和劳资关系的紧张、公权与私权的对抗叙事之下,电影对底层互助着了重墨,甚至可以说臧姑娘的每一步都在被贵人提携,导演就差把“人情可贵”四个字打在大银幕上,丝毫不掩饰对邻里共生情谊的强烈缅怀。
这种情谊当然是真实存在且值得称赞的,尤其是女性互助和臧健和成功后对此的传承,但这一切不应以对苦难根源的系统性回避为前提,而影片恰恰在个人困境上打满了太极,最致命的回避就是对臧姑娘留港动机的省略。她大可重回青岛做护士,这般受苦究竟为何?是因离婚污名化的社会偏见?原生家庭?抑或陆港经济差距的推拉效应?影片全无交代。而这些苦难背后的结构性因素,才是今天人们在讨论人情社会之时更希望了解的东西。
相比称赞应对痛苦的勇气,主创更应追问痛苦来之何处。现今人们对人情社会有着更立体的理解,因为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人情社会有着极端的两面性,与影片所述温情截然相反的另一面是制度失序的产物,而最糟糕的情况是,底层的人情互助应对的正是上层人情往来带来的灾难。失去对痛苦成因的具象剖析,环境于人的作用力便被架空,人物逆流而上的智慧与魄力也无从谈起。
所以正如很多人提到片中工伤赔偿的正当性不应被否认一样,今天人们已难再相信如华哥(朱亚文)这种在体制之下进行人情周旋的人会真实存在,对程序正义与制度化保障的长期期盼也就一定程度地消解掉了影片所想要传达的人情故事的正义性。
“好东西”之二是女性力量。影片中臧姑娘的故事大半是由苦难叙事承担的,她的眼泪在影片中就几乎没有停过,观众观影过程中看到的是一个乘压千斤、每一秒都在走向崩盘的破碎母亲一次又一次地被打倒,然后站立、然后再倒下、再爬起来……
太苦了,苦到麻木了。刘伟强无疑想通过对苦难的不断重复来奠定全片赞誉女性独立与母亲伟大的基底,但这两件事都不是仅依靠苦难白描就可以达成的。
首先想要通往立的住的独立女性议题叙事,影片往往需要提供一个对共性解决方案的深入讨论,如近期《还有明天》的政治权利、《初步举证》的举证原则合理性、再或者是《出走的决心》中的出走……但《水饺皇后》提供的解决方案是一个企业家整体性的成长故事。
整体意味着大而全、意味着放弃臧女士具体的个人思想肌理。于是关于女性独立的叙事全部依托在了这个以人情做人物成长催化剂的个人化叙事上,这是一个除却个人努力,还必须依靠无权谋私的、甚至还要让渡私利的众人托举而成的充满特殊性的故事,它对更广泛的女性独立议题的参考价值非常有限,对当下观众的现实理性也发起了相当大的挑战。
所以即便我们看到了臧姑娘坚定的独立信念,但没能从影片中接收到足够的女性主体自觉,影片对此不是没有提及,如她对饺子皮的精进,对开店闭店的决定、商业形态变更的抉择、甚至她最初留港的决定等等,但这些在影片中都太过浮光掠影,沦为了臧女士功成名就前漫长铺垫的流水线的一环。
在致敬母亲方面,影片有功有过。全片呈现了多对母女(母子)关系,必须承认,主线臧姑娘的母爱呈现是较为完整的。在意识层面,臧姑娘对重男轻女思想的决绝割席保证了女儿不寄人篱下;在行动层面,苦难的重复发挥了一定的作用;在叙事层面,影片对为母则刚的赞誉也保持了一定的警惕,它详述了这种“刚强”的被迫性——对三妻四妾三从四德的拒绝服从。
且在对这段母女关系的处理中,影片对母亲多次无缘呵斥女儿戏份给予了保留,虽然没有深入展现,但它们的确超越了常规母职惩罚的叙事范围,将女性承压的范围扩展至下一代,全景式地展现了父权制下矛盾转移路径除了性别还有代际。据此你会看见现实熟悉的真实东亚母女关系,它在一定程度上对冲了盲目歌颂。
但影片所想要重点描述的第二对母女关系——臧姑娘和她的母亲——成了影片最大的败笔。在后半段,这段关系有如无源之水直达全剧冲突巅峰,导演仿佛期待观众依靠自身关于母爱的一手经验去直接共情,且这种共情的对象仅仅是抽象的悲伤,背后有如女性独立精神的传承等更贴近主体的内容都被隐去,实在潦草。
影片写的第三对是母子关系,来自龙套志雄哥的幻视。这场戏可以说是全片对母亲歌颂的最高点,志雄哥的回忆旨在陈述一个更为普遍的女性处境——在绝对力量的抗衡中以命相博的母亲并不在少数。我相信这是彼时的事实,但影片以一种人物情绪和行为都快速横跳的方式来呈现母爱的作用力之直接与猛烈,速度之快完全超乎观众的正常生理反应速度,由此影片的信息传达变质成了“母爱力量之大甚至能够感化一个恶人开始积德行善”,通过一个黑社会的视角将母职升华到了一种近乎圣母的、保护一切子民的高度。
这种强烈的赞美冲动会带给观众一种内在撕裂,即持刀母亲的惨烈和大树般庇护孩童的母亲的圣洁之间的形象冲突,近乎就要走到以高度美化母亲形象构建女性母职意识形态枷锁的危险边缘。但这场戏中马丽的表演非常惊艳,可以说是尽其所能地去化解了这个文本危机。
在志雄哥看到持刀嘶吼的臧健和后,整个荧幕就被划分为剧情和情绪都完全对立的两个空间——右半边的志雄哥开始走滥情回忆路线,黑老大的温柔乡被激活,他即将因此行使大赦之权;而左半边空间的臧健和依然处在和一群无赖的激烈对峙状态中,她无法知晓他们在试图猥亵女儿后还会做出什么自己无法抵抗的举动。
而后志雄哥开始了情绪递进的一系列表演:自己要水饺、自己吃水饺、给所有兄弟一起要水饺、几十个大男人一起夸水饺好吃……这一串镜头刘伟强给了一定长度的时间,并且反打回了臧健和足够多的镜头,而在这些反应镜头中,臧健和对自身防御状态的缓解速度是远远滞后于志雄哥善意的释放速度的,气愤、鄙夷、不甘始终没被她从脸上摘掉,直至最后听到保护费减半,你依然能在她说谢谢的面庞上看到这些东西。
这场戏非常震撼我,因为我们从臧健和的视角来看,与性命生计相关的威胁得以解除应该是一件值得即刻迎合的大事,而从马丽的视角来看,她是知道对手演员正在进行“网开一面”的表演的,对此将自身表演由防御逐步转向谄媚、甚至是前置于志雄哥的情绪转变去示弱都是十分符合剧情逻辑的方式,但她没有这么做,她在非常零碎的反打镜头中坚定地表明了一个立场——即确认错误的存在永远优先于化解错误的结果(此处错误还关乎女儿的性别身份,重要性更甚)。这些关乎尊严的微观表达不仅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前述的“过度上升”,且超越剧本、非常先锋,甚至可以说是真正的女性独立意识。
关乎志雄哥这个旁枝的短戏有着脱离于整部电影的精妙,如果细看,这场文本缺陷严重的戏对确立臧健和的母亲形象是可以起到一定实质性的推动的。
“好东西”之三是刘伟强那个一切皆有可能的香港旧梦。在所有没有臧健和的镜头里,刘伟强都塞满了香港的霓虹空镜与历史进程纪录片。在那些街景招牌中,餐饮、书局、中西医药房、港九工会等文字共同速拼了一个符号化的香港旧景,它兼容并包,百花齐放;在房客隔间与码头摊贩中,上世纪香港的市井烟火与盎然的狮子山精神又七零八落地冒着头;而纪录片与一些边缘叙事则铺垫了伴随主权移交与陆港经济差异显现,社会动荡和港人与非港人的身份踌躇都同时存在。
这是刘伟强对自身香港经验的标签式排列,是他在本片中因最在意而最刻意展示的内容。那数十年香港的风云变幻及苦难经验容纳和陪伴了刘伟强这代移民后代的前半生,构筑了刘伟强们关于真实世界的认知,同时那些社会巨变和人情冷暖也造就了那个时代香港文化届与商届的英雄辈出。刘伟强也是经由这个时代走向的职业顶峰,所以对香港旧梦的再现本质上可以看作是刘伟强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委婉方式,有那么一点自恋,但也尚未到“回忆过去是油腻的开始”的地步。
刘伟强确实不太懂得如今这个时代复杂的情感与议题需求,也没有统一宏大叙事和个体经验叙事的能力。他的全面铺开造就了许多结论先行的选择性叙事,这些回避错过了对共性的讨论、也和当下语境失调,让这场“纪实”因困于简单性、历史性的陈述而略显无力。
但与其说刘伟强没能处理好上个时代与这个时代对话桥梁的搭建,不如说这本身就是一个幸存者视角的历史叙事。臧健和的故事是如此——刘伟强想借商业传奇来立住自己的香港好事叙事,但正如影片中为强调脏姑娘不牺牲品质而无意带出的“通宵加班”在当代观众眼中已然是剥削,如今已不会再有现实打过工的人相信商界传奇的全好叙事;刘伟强的香港旧梦也是如此——成者视角中乱世亦是滋养,败者世界里霓虹仅是夜灯。
所以刘伟强缅怀那个混乱但能有所成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一个苦到极致的母亲是有可能成为的一代传奇的。
你说这关乎令当下感到错位和疏离的历史滤镜,以及代际创作观的深刻裂隙,但刘伟强或许并不在意,这只是一场他的香港旧梦景观展,是他唱给自己青春时代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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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tw
这部电影里马丽的表演确实很惊艳,除了和志雄哥对峙那场戏,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嚼汉堡的那个特写,你甚至能看到她面部肌肉的运动肌理,太像样了。其他的文戏也都很到位,但很可惜,她更多的表演在强节奏的剪辑中都成为了MV和情绪镜头的背景板,虽然比过去在喜剧电影里的处境好了很多,但还是希望有天她能有真正发光发亮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