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新浪潮双杰》。就叙述内容来说,这部比起年初在电影院看的《戈达尔的影像》在各个层面上都要好,一是没有关注“戈达尔叔叔到底有几个女演员的老婆”,二是通过戈达尔和特吕弗的对比,很好的说明了新浪潮这场本就松散的运动中的内在矛盾。下面说说影片中比较有意思的几点:

1.在1968年的二月,法国电影资料馆馆长朗瓦在法文化部的授意下被解职。许多国内外的知名电影界人士组织起来,在三月发起了游行。戈达尔和特吕弗举着“让新共和联盟文化去吃屎”横幅走在最前线。此事件在对于同年的五月风暴事件的讨论中不太被提起,但却是可以被看成是一次演习。在五月,他们又一次走上街头,这次是和学生、工人一起,而后,那件为人津津乐道的事情发生了——戈达尔和特吕弗关停了当年的戛纳电影节。

2.以《四百击》开启了新浪潮这一场反叛运动的特吕弗在后来以马蒂斯自比。他在创作姿态上想效仿这位横跨了三场大战,但“从未以艺术干涉政治,而是单纯创造美”的大师。于是,他逐渐向建制、资本、“社会”张开了自己臂膀,就像安托万四(?)部曲里的安托万一样渐渐“长大”了。

3.以五月风暴作一个节点,戈达尔转向了更激进的电影制作,或者也可以说对于电影本体论的激进探索。因此,他遭受自己曾经的同僚的批评,说他这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心态,在政治事件来临时,便迫不及待地想着以艺术予以干预,在此过程中失去了对美的认识。

4.对于《日以作夜》,戈达尔写了一份信给特吕弗,大概是说特吕弗完全是在撒谎,而自己的这种指控并不比法西斯指控要来得更轻。戈达尔认为《日以作夜》并没有将片场作为生产场所讨论,而这是一种极谄媚的姿态。特吕弗回击以一封二十页的信件,控诉戈达尔拥有过多的控制欲,嘴上说的是主义,实际只是一个目中无人的暴君独裁者。

5.正如在第一段所说的,特吕弗-戈达尔之争反映了新浪潮的内在矛盾。从“电影作者论”出发,新浪潮一开始的任务是创造出不同于同质化/商品化的法国“质量电影”之电影。这场运动由个人主义与某种“电影美学本质主义”主导,而又因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运动多少带有一些左翼底色。但运动本身的松散和运动本身的意识形态在轻易间就能被收编(或者说,这场运动本身就是由法国文化部深度参与的)的事实,也因为事件性的五月风暴迫使人们必须选择自己要站的一边(“回去五月风暴之前”是纯粹不可能的)。戈达尔选择对于事件保持忠诚,于是与这场所谓的运动割席了,试图真正以政治的方式去拍摄电影,而特吕弗则是在五月的风波平息后瞬间右转。这种在政治上的左与右的对立无论是在那个分裂的时刻,还是在今后对电影的讨论里都往往呈现为“政治”和“美学”的对立。(而新保守主义政府,尤其是自称左翼的新保守主义对于电影的审查又让这个问题进一步复杂化。)

6.特吕弗的片场较戈达尔比较松散,所以他控诉戈达尔,唤他作控制狂。但是这里存在一个误解,松散并不意味着不控制。一个典型的新自由主义父权形象(引齐泽克的话来说),是一个不强制孩子“去看”祖母,而是强制孩子“想去看”祖母的父亲。“你要知道…你的祖母很爱你。”他会这么说。在这个意义上,特吕弗从来不是一个民主主义者,而恰恰是被他唤作控制狂的戈达尔,他在“吉嘉维尔托夫小组”时期的创作模式或许才是工作场所民主的一种实践。这种工作场所民主实践建立在对媒介的全面反思上。

7.极反直觉的是,戈达尔或许也是历史上和“左翼”作斗争最激烈的导演。他一直站在批判苏联社会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的法共的第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