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某种物质》绝对是今年最炸裂的影片。
炸裂,指的是字面意义上的炸裂: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行走的肉块”,眼见它踉踉跄跄、颓然解体、爆碎一地——真是“血浆与脑洞齐飞 ,挑衅共颠覆一色”。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吧。
在这个张牙舞爪、触目惊心的故事中,有着太多过往电影的影子。就是说:这片貌似离经叛道,其实承自经典——这是很多人被它骗到的地方。
简中互联网上,人们的讨论焦点大多都集中在这部影片到底是“女权”还是“反女权”,我不愿陷入此类无谓的争议。
因为说白了,这是个镜头语法和叙事策略的问题:电影到底能不能通过大量男性凝视镜头来讽刺男凝?能不能先以毫无节制的拍法来“顺从”对女性的物化,再以最平等的姿态反其道而行:通过详尽展现器官变异的“物化”过程,以达到对前者最彻底、最决绝的否定?
这真是个时间先后的方法问题,就看你情感上能不能接受。
但说科拉莉·法尔雅“辱女”有失公允,她的确意在批判。就像影片中饱受诟病的“Pump It Up”女体盛宴,在巨细无遗地呈现女性身体局部特写时,别忘了始终存在摄影机特写:那代表男权社会下的眼睛。
还有以下这个镜头:先前对Elizabeth嫌弃有加的老板看到华丽转身的Sue后,摄影机是从胯下望出去的——这对男性是下半身动物的讽刺还不够直白么?
所以,与其陷入对影片结构的指责继而形成诛心之论,我们倒不如本着谦虚审慎的态度来研究下电影到底是受了哪些经典的影响,才形成了现在的面貌。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达伦·阿伦诺夫斯基导演于2000年执导的独立电影《梦之安魂曲》。《某种物质》从主题、人物乃至运镜、剪辑上都和它谜之相似。
电影《梦之安魂曲》讲了什么?欲望会导致自我迷失、人在逐“梦”过程中一步步丧失灵魂、最终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除女权表达之外,这也正是《某种物质》想讲的道理。正如影片中的制药商一再强调的:要记住你才是矩阵,一切皆来源于你,从来就没有“你”和“她”。意即:人要学会主宰自己的命运,不要被欲望和名利所打败。
想想看:如果Sue不那么贪婪,按时按约地和Elizabeth互换身体,那这个游戏不是可以好端端地一直持续下去么?
可惜,人往往就是会变成欲望的奴隶,哪怕是以透支身体作为代价。影片中Sue第一次侵占Elizabeth的时间,即基于自身性欲,为了贪图床上的那一晌之欢,导致“本体”的一根手指提前老化。
能激发人性无穷恶与自私、促使事态朝着不可控方向发展的催化剂,便是神秘的“某种物质”。它看起来很像是一套吸毒的工具,女主换体时拆卸、接管、灌药、注射等一系列操作流程正是譬喻吸毒过程:一个令人欲罢不能的上瘾机制。
影片《梦之安魂曲》中几位主角的人生梦想,也都伴随着毒品或药物上瘾。
其中最像Elizabeth的,是艾伦·伯斯汀饰演的老妇人:她接到一个免费上电视的诈骗电话,为能穿上年轻时的红裙子盛装出席,不惜服食能致幻的减肥药,最终精神崩溃,自己的明星梦亦烟消云散。
伯斯汀的台词,完全能套用在Elizabeth身上。请留意以下这处细节:Elizabeth原本打算赴同学约会时穿的,也是一袭红裙子。最终,却因为跟理想当中的Sue相去甚远、自惭形秽而作罢——试问两部电影中的穿衣镜头,有区别吗?
使两位女主角明星梦碎的“舞台噩梦”桥段也颇相似:伯斯汀在想象中的直播里遭到观众无情的嗤笑;Elizabeth在跨年夜晚会上现出“真身”,被观众大骂为怪物。
再看两人的最终结局:躺在病床上的伯斯汀依然在幻想自己是人见人爱的大明星并露出“欣慰”的笑容,这跟Elizabeth即便只剩下一张脸,也要爬到星光大道上“含笑九泉”的设计简直不要太像。
除此之外,影片《梦之安魂曲》中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有各种物体(包括人眼、电视、摄像机、食物、药物、针筒、腐烂的胳膊等)的大特写,《某种物质》如法炮制——甚至就连放大男人的丑陋面相和吃相以达讽刺的具体做法都一样。
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所以你说:戛纳非给《某种物质》颁最佳编剧是搞什么鬼?好玩的是:24年前《梦之安魂曲》也是在戛纳首映,却因影片结尾“有伤风化”而连主竞赛都没入围。
如今想想,跟《某种物质》如此实打实的“炸裂”的结尾相比起来,《梦之安魂曲》那个回归“母体”的结局算啥“风化”!
这么说,并不代表我有多嫌弃《某种物质》,它的戏剧冲突足够、节奏也引人入胜,算得上一个好故事。但这个故事的核心设定没讲好:
两位女主角Elizabeth和Sue之间不该只有“你死我活”的物理关联(换体),而应是种心理上此消彼长、“彼此”争夺身体掌控权的深度牵连,因为“她们”其实是一个人——Sue不过是这个人换了身皮囊。
换句话说:Sue的诞生意味Elizabeth开始“精神分裂”。随着副人格Sue的不断壮大,主人格Elizabeth一路败退(所以Sue才能每每占据上风,多侵多占),直至Sue因一时激愤和恐慌误杀了Elizabeth,终使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余地。
要这么拍才对,影片“YOU ARE ONE”的主题也才立得住。
可惜,为营造强烈的人物冲突和反差效果,电影疏于对女性的心理进行更深入刻画,反而将一个人“意识内部”的撕扯拉锯和左右为难拍成针锋相对、截然相反的“两个意识”,这便损害了影片的原定表达:
你不能让观众觉得共用一副药剂的就是两个人,所以设计Sue在电视上嘲讽Elizabeth、气得后者破口大骂的情节十分地不妥——这就不是一个成功之人对曾经的自己的态度。
现实生活中,有哪个后来发迹的人会对自己当年的不堪经历嗤之以鼻?毫不留情地否定过往的一切?
至于Sue将垂死挣扎的Elizabeth活活踢死的一幕更是叙事层面的败笔:她是“年轻”,不是不计后果的白痴。
再来说说女权表达这方面:如果电影真的拍出了男权社会对女性无处不在的歧视和四面八方的催逼、Elizabeth是自己被迫走上“成为怪物”的不归路,那大概也不会有观众指责影片宣扬“雌竞”和“服美役”。
但纵观全片:歧视够了,催逼在哪呢?——相反,影片中的制作人一点儿都没逼,他巴不得Elizabeth快走,显然是Elizabeth自己逼自己,非要活在大众和社会期待的眼光中。
别的不说,我要是能衣食无忧地住在那么大的房子,即便到80岁了也不会觉得“男权社会”在逼我......青春不再、无戏可拍是挺惨,但还不至于让人甘愿变成怪物。
所以你会发现,不论“YOU ARE ONE”还是“女权”,影片在最重要的这两个议题上都只是浅尝辄止,因此就别指望它能够打动所有人。
那就只好回到画面上来,表扬其作为一部身体恐怖片(body horror)的狂放尺度和对类型领域的大胆开拓了。可惜如前所述:即便是视觉层面,影片也未见得有多少创新。对见多识广的影迷而言,期待“画面冲击”尚不如寻找“迷影乐趣”。
就拿颇具想象力、亦称得上触目惊心的“双瞳变换”那一幕来说吧,法尔雅大概不知道:有个叫陈国富的导演,早在22年前就拍过一部叫《双瞳》的电影。
至于人皮中钻出个人来,我们在北村龙平《无人生还》中就早已见过。
更不要说影片第三幕的怪物造型,明显是参考了约翰·卡朋特导演的《怪形》,同时也有大卫·柯南伯格导演《变蝇人》的影子——包括角色“二度变身”的设定(杰夫·高布伦先与苍蝇合体,再与电缆合体)和拔指甲的细节。
血溅舞台、人群大乱的场面来自《魔女嘉莉》。
Elizabeth所在公司的走廊,一看就是《闪灵》。
还有“Pump It Up”塑料味浓厚的广告片色泽又很《芭比》。
以及几次三番出现的Sue的睡姿,《美国丽人》中米娜·苏瓦丽在凯文·史派西的梦境中摆出过同款造型。
而过气女明星的悲歌和年轻人“鸠占鹊巢”的入侵,又让人联想到好莱坞五十年代的经典《日落大道》和《彗星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