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暗河传》叙事诡计说起
也只有在《暗河传》的故事完结后回看起点,才会发现暗河内乱始于一场叙事诡计:这是一个精心组建的“审判局”,被审判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正是故事的主人公苏暮雨。
比起上来就渲染主人公的或高尚或无奈的动机,即主角甫一亮相即占据叙事主导权的英雄主义叙事,苏暮雨在故事前期被刻意置于一个极度被动的位置。剧本构建了一个强大的叙事陷阱:
我们最初看到的苏暮雨,并非通过他自己的视角,而是通过他者——尤其是站在其对立面的一群人的“评判”。从乍一看十分精明和务实的苏昌河,到调侃其“无趣”的暮雨墨,看中颜值但认为他古怪的白鹤淮,点评他“过于执拗”的恩师,质疑他“护不住所有人”的丑牛……他们的言语都极具煽动力,为观众描绘了一个“天真”、“固执”、“愚忠”的苏暮雨。特别是这种定性还来自于主角的“好兄弟”、“好妹妹/部下”、“好老师”,具有极强的迷惑性。
至于阿克说的“愚蠢至极的人”、“身为刺客,却想做一个好人”,严重点来说已经算是对苏暮雨人格与职业身份的根本性质疑。
...这让我想起了加缪笔下的《局外人》。默尔索被处死,归根结底不是因为杀了人,而是因为“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社会无法容忍一个不遵守情感规则的人。
而《暗河传》中,描述的是一个截然相反却同样残忍的世界。与苏暮雨对抗的是他所在的环境,这个环境在持续地、坚定地、理所应当地否决和惩罚他的一些“不该存在的信念和情感”。
默尔索的冷漠是哲学性的,他对母亲之死的平淡反应本质是对社会表演规则的否定;而苏暮雨的沉默是伦理性的,他在主业是接单杀人的组织中戴着镣铐反抗,他完全理解暗河的规则,甚至已经大部分融入,但在不能再继续退让的节点上仍旧选择坚守另一套与之冲突的准则:他是痛苦的参与者。
默尔索认为生活没有任何先验的意义,因此拒绝为任何事情(包括爱情、前途、生死)赋予虚假的深度。他被一个渴求意义的世界所审判;而苏暮雨,他为了活下去为自己的人生赋予了“恩情”、“职责”、“约定”等意义,但这些意义在暗河的环境中却不被认可。当他发现所有意义都导向虚无或痛苦时,他便被悬置在无意义的虚空之中。
——所以,“执剑,是为了什么?”开篇点题,是虚无,是痛苦的质问。
...不过,这个人格的苏暮雨在内乱篇结束后,随着“审判视角”重新转回苏暮雨本人身上也迎来了转机。从功能性上来讲,视角的切换正是外在环境对苏暮雨的“绞杀”逐渐减弱的最有力象征:当绞杀减弱,《暗河传》的叙事视角也完全确立了以他为中心的“主体性”。 我们不再需要透过别人来判断他是谁,而是直接通过苏暮雨的眼睛去看世界,通过他的内心去感受抉择。那些曾经审判他的外部视角要么失败,要么已不再能定义他。
新视角下的苏暮雨迎来了暗河传中最明快的一段故事:铲除影宗、火烧万卷楼、问剑无双:苏暮雨走出暗河,首先看到的是腐朽,于是便有摧枯拉朽。“殉道”的部分在这个阶段的故事中被逐步消解,苏暮雨所追求的“意义”似乎变成了可以通过努力触碰到的东西。他站在天启城外轻轻地说:希望下次回来,可以心无旁骛地走在这座城的街上。
...他仿佛依旧还是个“局外人”。光明的世界容不下暗河,正如当初的暗河容不下心怀一丝光明的执伞鬼。他确实依旧还是那个殉道者,在追求属于自己的正义和意义。不仅是萧永当死,暗河通往彼岸的路也不能再把家人的生命当做“可以支付的”代价。
但他又不太一样了。在挥出那一剑时,苏暮雨不再是被审判的目光绞杀的存在,他似乎不再孤独,以至于哪怕转身投入黑暗,那身影都是令人振奋的。
...他并非传统意义上主动征服世界的英雄,而是一个在被动审视中,凭借其内在情感和伦理的厚度一步步逆向征服了叙事本身的存在。在故事前期被悬置的主角的视角与声音,却恰恰为角色最深层次的力量积蓄了空间。当他最终从被评判的“客体”彻底转变为行动的“主体”时,最终迸发了破茧而出的叙事张力。
(本来还想写写这个叙事诡计下的表演难度,但这篇实在是写了太长,就等以后有机会再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