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争”是贯穿全剧的主要矛盾,而高考只是这个竞争系统的一个重要节点。我想进一步探讨,刘在伊和禹涩琪在这个卷入每个人的竞争系统中处境如何,和系统是怎样的关系,进而如何影响到她们彼此的关系。导演对两人间关系和这个竞争系统的描绘,具备怎样的批判性,以及对剧中原本呈现的竞争模式做了哪方面的重构。最后,当从作品走出联系现实,我们又该怎么理解“竞争”?
此外,在本文写作进行时看到有人发文批判禹涩琪的人物塑造,我认可每个观众讨论角色塑的权力,但是认为批评者的核心观点是立不住脚的,也即涩琪没有自我探索自身主体性的能力。恰恰相反,考虑到她的背景和选择,她完成称得上全剧最有主体性的人之一,而这些观点会在本文自身的框架下展开论述。
长文预警,本文约9000字,阅读时间大概率需要20分钟以上,可以分段观看。
【角色关系初论】
关于刘在伊为什么会喜欢上禹涩琪,并愿意为她付出,大家普遍的解释是起初出于对禹道赫之死与姐姐、父亲关系的好奇,加上训狗取乐的惯性,但是逐渐在接触过程中被吸引,慢慢交付了真心。那么这种吸引究竟来自什么?已经有许多观众给出了具体的情节和针对每个情节的阐释,而我的概括会是——涩琪是系统的叛逆者,源于人格的吸引最无可抗拒。
(1)如何理解在伊
要理解刘在伊情感的产生,必须结合她的家庭和剧中所塑造的彩和女高的环境:
刘在伊变态的父亲是影片着重呈现和批判的部分,他在家庭教育的环节将竞争失败等于死亡的观念植入了在伊的心中,这给了在伊维持胜者地位的核心动机——为了生存,从战胜了姐姐后,她就是永远的优胜者。
而彩华女高是一个精英学校,也是将竞争贯彻到每根毛发、把每个个体深深卷入的强大系统,这里的每个人几乎都已将弱肉强食的规则内化,这意味着大家遵循一套固有的法则行事,在伊作为始终的年级第一加上学生会长、千金小姐、出挑的外表等多种因素,在各种对比的框架下占据着食物链的顶端,那么她将自然拥有所有人的臣服、谄媚和背后的觊觎。
这是一个过于简单粗暴的逻辑,彩和女高的绝大多数人对于刘在伊来说和游戏的NPC没有区别,只要她完成了既定的任务,就自然能从NPC们这里获得声望+1,好感度+1,而如果有一天她不再氪金或者不肝时长,一切也将化为泡沫。刘在伊只是一个符号,这个系统所树立的符号,把任何人放在这个位置上,她们的处境和刘在伊不会有一点差别。
而刘在伊的痛苦之处在于她的自我并没有完全消融进这个系统,她洞悉了这个体系的规则,知道怎样做能收获奖赏,但她并不完全享受金字塔尖的奉承与风光,这一切对她来说是心知肚明的规则交换,大家都在玩同一个游戏,行为完全可预测。而她的本能不可抑制地体会到了意义缺失下致命的空洞,还有始终处在竞争失败死亡威胁下的恐惧与疲倦,她已经对这样的游戏规则感到厌烦,并想要逃离。
(事实上这种现象在当下社会最优秀的学生中很常见,人们称为“空心人”现象,优等生们只是扮演着一个个完美的模范,却并不能在其行动中找到任何内心认可的意义。)
然而,在伊并不能立刻地彻底摆脱这个体系,从感到厌倦到真正逃离和彻底反抗,中间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在这个过程中她开始追求一点不可预测性,一些在框架之外的东西,想要去触摸突破规则的尖锐之物——这表现为所谓的“救世主”cosplay和“训狗”行为,以及卖药。很多人说在伊有“白骑士情结”,也即从拯救他人中获得价值感,其实这种倾向可以从正反两个方面来理解:
第一,在伊有真诚的一面,“训狗”一词毕竟来自崔京的评价,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之前说过,彩和女高的学生们已经太早太彻底地内化了残酷竞争的法则,这意味着各种量化的标准(如分数、如名牌的数量)取代了对人本身的完整认知,提到一个人,大家的第一反应是——她是第几名,并据此指导行动。人的感情在这样的前提下是被隐没的,所有人服从于功利主义规则,因此大家的行为模式都如出一辙。那么不可预测之物是什么?人的感情具备此特征,当在伊试图“拯救”时,她和被拯救者会发生规则设定之外的连接,在某种意义上,她寻求的是身边之人突破NPC模式的反馈,她也渴望“被看见”,渴望各种符号、标签下的自己留下独特的价值。
第二,在伊的反抗并不彻底。在前几集,她的行动依然依附权力,并持续强化自己身上的标签所带来的优越感,她公开炫示特权——比如一开始张扬地带着涩琪在校园里巡回,并且保留在肉弱强食链条中自己的优势地位,不交付真心,而是高高在上地观察对方。换言之,她厌倦了大家对第一名毫无惊喜的既定反应,但又无法脱下体系中的身份,在和她人相处时,不是作为一个人,而依然是作为“金字塔尖第一人”。这点从她最初与涩琪的相处可见一斑,也是涩琪无法真正信任她的原因。
那么,在伊为何会这样,我觉得原因是多层次的。一方面我要说是人性使然,权力有其迷人的一面,在关系领域有摧枯拉朽的威力,在伊充分体验过通过权力轻易换来的关系,这种易得性会让人产生路径依赖,哪怕她已经厌倦权力带来的没有任何深度的关系,但依然习惯用这点来征服对方。人类有着重复熟悉模式的惯性,往往需要更大的触动、更深的决心才能摆脱,这就是后面要引出的涩琪的意义。
另一方面她并不懂得平等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她不懂得如何袒露真实的自我,在伊的家庭教育是畸形的,父亲用标签定义她,甚至在伊也不知道掀开模范的外衣后,真实的自己究竟是何种模样。她承受着自己的恐惧,在标签之下的刘在伊,是有价值的吗?当没有了资源、身份和光环,她还值得收获真挚的情谊吗?强大之下是脆弱,悲哀地说,那些束缚她的东西在剧中也是她价值感的重要来源,因为除此之外,学校和父母都不曾告诉她还有什么是珍贵的(只有在娜种下了不同的种子,而这颗种子遇到涩琪后萌发了)。人对某件事物的渴望和回避可以同时兼容于一身,在伊隐隐渴盼着符号体系外真实看见彼此的关系,但又不敢轻易让自己进入这样一段关系,除非她已经看到了一个系统之外的存在,一个充满不可预测性的人,一个突破了规则的叛逆者——禹涩琪。
(2)如何理解涩琪
在戏剧中,外来者是一个有重要象征意义的角色,她们的出现,新的想象、新的秩序,意味着必然要打碎什么。而禹涩琪,不仅是一个空间上的外来者,更在多重意义上具有异质性。
首先,禹涩琪最核心的特殊之处,也是影片清晰呈现出的问题在于——阶级。因为没有背景的孤儿身份,禹涩琪从初中开始被人霸凌;因为没有钱,禹涩琪上不起补习班,没办法获得和彩和女高其他人相似的教育资源;因为没有钱,禹涩琪无法通过正规渠道获得药物。在经济的意义上,禹涩琪几乎是一无所有。她不具备其她人家庭所能提供的任何竞争优势,她的出现就揭露了看似公平的竞争体系下所掩藏的阶级性。
从第一集对她前17年人生经历的浓缩介绍中,观众就能够知道,禹涩琪卷入竞争,只因为这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道路,这让她的竞争拥有了与其他人完全不同的道德合法性与强大内驱力,这也是让她与刘在伊所熟悉的竞争体系下的其她个体所区分开来的重要原因。
其次,是禹涩琪孤儿身份所带来的家长位空置。这意味着涩琪的竞争并不承担来自家长的期望,这最大限度地减少了东亚人非常熟悉的额外负重——家庭的压力,让她的竞争更多是自发和自为的,而不是为了满足任何他者,这里与涩琪形成鲜明对照的就是在娜,崔京和在伊也多少有所体现——大家渴望在竞争中取得好名次,一窝蜂选择韩国大学医学系,来自个人选择的部分很少,更多是在家长的推动下必须达到既定的目标。
再次,涩琪的身份和经历是有高度象征意义的,在孤儿院和被排斥,意味着她并没有那样完美地被纳入社会体系中,一直有游离在秩序外的一面,从她走失是因为不穿制服,一开始在福利院并未能适应按点吃饭的时间节奏,以及敢于私藏小混混的药品,都可以看出,涩琪从小到大,从尚庆北道到首尔,都保留着一些溢出既有规则的野性。
以及最重要的——人格的独立性。禹涩琪的价值标准并没有完全被这套赢家通吃、强者至上的规则所收编,虽然涩琪在彩和女高所象征的竞争系统中能做的看似不多,但仅仅是对上不攀附,对下不欺压已经是难得的中立姿态,更何况还有对自己身世的不卑不亢,她可能因为欺凌而感到痛苦,却并不因贫穷而真正羞耻。她的确想要变强,想要保护自己,会为了不干扰最后的目标而一再忍让,但这不代表懦弱,也不代表她真正认可自己的命运能够被他人支配或任何高位者有权玩弄弱势者的命运,这是她第五集挑战刘在伊的原因之一,这也是十三集她对刘泰俊愤怒的根源。禹涩琪参与了竞争,但她并未接收伴随恶性竞争带来的可怕价值观,相反在激励的竞争之余,她仍然能对她人保有关怀——这意味着在她的眼里,人不是完全符号化的,她并不真正从心理臣服于这个等级结构,在微观层面她对权力与规训的抵抗始终进行着。然而相比之下,彩和女高的很多孩子在家庭的“助攻”下过早完成了社会化,至少从刘在伊眼中,看不出她们对系统的反抗。
因此,对于受困于这个金字塔游戏的刘在伊来说,禹涩琪无疑太特别了,尤其是随着日常的相处,慢慢完整地理解她、看见她,于是产生强烈的保护与爱的情感,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尽管很多人在强调荷尔蒙的作用,以及涩琪各种反抗给在伊带来的刺激、兴奋感对关系推进的作用,但是我认为要真正理解刘在伊和禹涩琪的关系,真正理解剧里的角色,“竞争”是一个非常重要,但目前挖掘还不够深的议题。
【电视剧所展现的多重竞争与相关角色理解】
剧集里是存在多种维度上的竞争的,涩琪的奋力挣扎包含着一种更加本能的、为了存活的竞争,她从社会底层爬出,像小兽一样,始终警觉警惕;而彩和女高大多数学生的竞争则有不同的意味,首尔江南区贵族学校的定位和大多数学生家庭优渥的条件,意味着这些孩子参与的竞争,其实是既有权力结构的延伸:
布迪厄指出家庭通过传递文化资本使优势阶级子女更易适应学校教育并取得高学历,而底层学生则因文化资本匮乏被边缘化。看似公平竞争的体系,反而通过更精细的文化筛选机制巩固阶级壁垒。用大白话来说,这些孩子要求得一个好学历,只是为了提前锻炼,并更光采地继承家长的资源和财富,并骄傲声称这一切是靠个人努力得来的。
这不但意味着她们在竞争中享有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先发优势,还很可能导向其竞争的外驱性,在娜和在伊的竞争就是如此——因为要继承医院,必须考上韩国大学医学系,在伊和在娜内心是怎么想的,她们到底对做医生有没有兴趣,没有人在乎。
这绝不是个别现象,最生动的证据就是涩琪得到最高分的那篇作文,老师让大家说明自己为什么想考上某某大学,全班人写得都很糟糕。对这些孩子来说,考上好大学很重要,但这个重要更主要的意义在于不辜负家长的期待以及在和她人的比较中获胜(如崔京的执念)。
在伊已经默认大家都加入了这套竞争机制,但是当她在第7集面对涩琪的下跪陈情时,作为大小姐的她或许才模糊明白,看似相同的竞争对大家来说是有不同意义的——涩琪说她只想能够安全,她清晰地指出了在伊并不理解,念书、成绩对有些人来说意味着存活的唯一路径,那是另一重意义上的生存竞争,离在伊很远,但在她变态家庭教育的影响下,她又能模糊理解,竞争失败等于社会的淘汰。
差异化生命经验的面对面碰撞有能震撼人心的力量,我认为从这一刻起,在伊真正下定决心帮助和保护涩琪,哪怕自己的利益可能受到损害,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涩琪面对比她残酷百倍的竞争,和学校的绝大多数人相比,涩琪的筹码那么少,这也是为什么在第十集时,她全然接纳涩琪揭发自己,并告诉她“没错,你做得很好”。
第七集还有个重要情节,很多分析的老师都有提到,那就是在伊从天台的高位跳下,并俯身帮涩琪清理膝盖上的灰尘——这是两人关系转变的关键节点,在我看来,这意味着在伊心理上卸下高位者的姿态,因为在令人疲倦的非自愿竞争游戏中,她第一次听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个体内心真正的呐喊,也看到了既定游戏模式外的另一种可能性,竞争真正帮助一个人获得更好的生活,改写她的命运,不是为了成为“最优秀的”而殊死搏杀,不是为了留在金字塔尖供人膜拜。
前文曾说过,刘在伊价值感的立足之处是空茫的,因为家庭和学校没有教会她“优秀”之外的东西。她的执行力很强,但时常感受到空虚和百无聊赖,她和禹涩琪在竞争这点上是鲜明的对照组——在刘泰俊的设想中,在伊这一生就是为了不断在竞争中取胜,以验证他的英明,表彰他的胜利,但是对在伊本人而言,竞争的意义是悬置的,赢过她人只是为了不被杀死。
而对涩琪来说,竞争只是手段,起初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地生存,不像小混混那样度过一生;当面对禹父的死亡时,进一步地,涩琪在作文中问出了那个问题:“你为什么想去医学院?只是因为成绩好吗?”
她的回答是这样的:“医学是一门拯救生命、让患者摆脱病痛的学科,而法医学,则是通过解剖未能被拯救的生命,寻找死亡的真相。医学需要深入理解生命,而法医学则更进一步。我觉得,这门学科就像我的人生——一直需要迈出比别人更艰难的一步。我无法亲自查明爸爸的死因,但我想,或许我可以帮助像我一样经历过失去亲人的人,让他们的悲伤少一点。这似乎就是我的使命。”
当然也许有人会说,这很可能就是涩琪随口编来博同情的,但是大多数优等生编都编不出这样的故事,而从涩琪对父亲死亡真相的执着来看,这很可能是她的真实想法。所以,考上韩大医学系对涩琪来说是重要的目标,但对在伊来说本质是可以随手舍弃的东西,她并不从中真正获得任何真正认同的价值。她的蓄力处在于毁灭和复仇,为姐姐和自己从小被设定好的残酷道路向父亲复仇。但如果问在伊的热情是什么?在伊对什么有真正的兴趣?谁又能说得上来,刘泰俊把她培养成一架设置精密的机器,对于那些她人觉得困难的事,她轻松知道该怎么做,却只是在遵循指令,不真正获得做的意义。
在对本剧的诸多讨论中,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刘在伊很强,刘在伊是上位者,大家对于强弱的定义仍然系于外在的符号,角色拥有的资源。但是涩琪虽然看似弱小,却拥有在伊从来缺失的东西——清晰的自发的目标。涩琪加入竞争,因为她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获得这一切的意义。涩琪的起点是否定式的(为了不被欺负而学习)但她已经逐渐能把否定的力量转化为肯定性的,她在视图获得更积极的自由(能够去干什么),而在伊受制于父亲的高压,一直在争取的是消极自由(能够不干什么),她需要在获得否定性自由后再去探索,自己究竟希望如何度过这一生。
在这个维度上,我们看到了另一重不同的竞争——真正自发自驱的善意的竞争,而这一点不止展现在禹涩琪身上,崔京依据个人志向选择了法律系,她在未来依然也会面临无数竞争,但大概率会比她高中紧盯刘在伊只为第一名宝座的竞争更良性。当然,系统性的问题依然存在且难解(本质是阶级问题),在现有的社会背景下,一种绝对反竞争的叙事是不切实际的,但无论如何,这样的“善意的竞争”正是对刘泰俊和彩和女高原本规则在微观层面的突破。
回过头来看,和善意的竞争相对的恶性竞争是什么呢?我的理解是:大家在比拼,但每人在自己内心找不到加入比拼的真正动机,与此同时,对失败的恐惧强烈到让人如临深渊;经过拆解可以发现,它们主要来自环境的逼迫、他人的灌输与欲望投射。为了能在比赛中取胜,大家不惜任何代价,只要有胜绩、背后的一切阴暗面都可以被遮蔽和忽视(如刘泰俊包庇在伊卖药)。最终,在这样的规则下,所谓“赢家”仍然是痛苦的,直到最后一集,在伊才向涩琪说出,自己已经生活在地狱中。残酷的竞争后,赢家的位置上却空无一人,这正是导演批判深度的体现。
【对竞争的延伸讨论】
其实还可以再做进一步延展,恶性竞争不是因而是果,它背后是彻底的功利主义价值观——量化一切,把万事万物都卡在统一的数值标准下衡量,强大的人获得一切,而弱小的人则活该被泯灭,这是被意识形态所包装出的“自然法则”。新自由主义与父权制携手并进,通过自由市场将竞争的绝对性和残酷性深深植入每个人的心里,所以我们看到了00年的大逃杀,看到了巨人中不战斗就会死的恐惧,于是我们渴望向上爬,筋疲力竭,直到爬到“安全”的地方。
在这个意义上,禹涩琪虽然有了更多积极的竞争因素,却并没有完全超越恐惧驱动的叙事。我和朋友探讨过一个问题,除了原著本身的设定外,选择贵族高中来展现竞争的意义是什么?除了可看性和戏剧冲突外,这些孩子的出身,削弱了竞争的必须性,从而更容易反思过度竞争的意义。
但在韩国其他的地区,那些承载了普通人家期许的年轻人,不同于这些特权阶层,她们的竞争也是为了改变命运(虽然今天教育的影响力已经大打折扣了),如果把镜头聚焦于她们,又要如何呈现竞争的复杂面向与暧昧性?她们会告诉你,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进行不惜代价的竞争,因为失败会有灾难性的后果。
我认为如果要批判东亚教育体系,最后一定会有不可避免的迷茫,毕竟当你批判竞争的强度,所要面临的现实挑战是教育是阶层流动的几乎唯一方式(本剧的贵族学校设定巧妙地规避了这点)。想要回应这点,我们必须重新去回答什么样的生活是更好的?是不是一定意味着更高的阶级更好的大学?一定要在竞争中取胜,才能获得可欲的人生吗?引导大家积极投入竞争的社会规则的答案无疑都倾向是,我认为一部影视能够去松动这样的观点,就是珍贵的,而这正是《善意的竞争》所做的。
我看到过有人吐槽说善竞作为一部聚焦高考的片子,最后竟然没有一个人实现原本的目标。但我认为导演对人物命运的设置正是在回应上面的问题。所以朱艺莉这个角色的改编非常好,不再是成绩优异的富家女,她考不上理想的大学,但她的人生没有完蛋,她依然拥有其他可能性。还有涩琪,错过高考依然还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不是一锤子买卖。最后是在伊的选择,很多人清楚看到了在伊的痛苦,却依然可惜她放弃了大小姐的身份,在剧情解释时,还要搬出在伊的母亲,认为有母亲的托底,在伊依然能回归大小姐的生活,却没有看到权力和束缚是一体两面的存在。就算在伊真的不再是大小姐了又如何呢?她的真正魅力不在于她的阶层和权力。
我认为善竞中人物的命运走向,虽然也带有很强的理想主义色彩,但并不同于传统的包饺子结局——主角们走上世俗意义上的人生巅峰;相反,它意味着一些松动,没有什么失败就一定会死的竞争,不按标准走就必然不幸的人生。正如新闻稿里所说的,“导演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来执导这部剧——‘尽管剧中的人物们为了升学拼尽全力,但我希望她们未来能以自己的步调前行’”。
导演还说过:“如果你知道即使跌倒和失败,人生一定会有下一章,那么你就应该拍掉身上的灰尘,重新开始你自己的赛跑。真正的人生竞争是从那时开始的……”整齐的步调、统一的竞争被替换为“自己的赛跑”,真正人生的竞争并不是那场唯一的高考,四人小组是这场变革的发起人也是承受者,她们勇敢承受了背离社会主导价值观(高考至上)的代价,由此才能以更健康的态度面对未来不可避免的最广义的竞争。
【结语部分——人物和角色间关系对系统的突破】
我觉得善竞提供了一个探讨东亚教育体系乃至社会运转基础观念的奇妙切口,在剧里剧外都构成了非常艺术的互文关系,观众的某些疑惑和不解恰恰来源于那些大家习焉不察的理念——强大且顽固的功利主义思想,尊慕强者且依托外在的资源、身份和光环来产生迷恋,希望主角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并不说这些观念就是错误的,但是偶尔让它们受到挑战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单一的竞争道路,功利主义完全主导的冷酷系统就是片头的单调的黑色蜡笔,掩盖了其他的色彩,结尾时F4都在一定意义上从彩华女高所代表的竞争体系中获得了超脱,朱艺莉能够轻松地在考场上弹一次竖琴,在伊走下父亲一手打造的金字塔,逃离被设定好的模范人生,崔京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目标,涩琪能够承担惨痛的失败。导演放弃了只用漂亮的分数对她们加以表彰,而是把彩色还给她们,画出每个人在成绩和身份外更完整的人格,在这个单一价值导向的系统外呈现了更多元的可能。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再回来看禹涩琪和刘在伊以及她们的关系,会发现什么呢?除去导演本身趣味的不经意流出(如bdsm元素),她想要描绘的是一段真正平等和美好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在理想的维度下,终究还是来自对彼此人格的欣赏,这种吸引和激情来源最终是独立于那个标签体系外的:禹涩琪对在伊的感情不只是因为她强大,她是竞争的top1,拥有她远不能及的权力,而因为她是独一无二的刘在伊,禹涩琪看到的刘在伊,不是彩和女高永远的年级第一,不是所有光环加身的天之骄女,而是一个复杂真实的人。所以她发出了那样的感叹:“那时我应当察觉到的,你的心正在经历哪一个季节?”这句独白所搭配的画面是涩琪站在泳池边,仰望十米高台上的在伊,看似具有明确上下权力关系的站位,却在内部包含自我否定的力量,高位者马上要纵身跃下,在这个高下分明的系统中撞出缺口,而那一刻的她,符号之外的她,心中也有丰富季节的她,正被人看到和感受着。
在伊和涩琪的对照本质也是在反关系和感情的符号化:平等不应只着眼于外在标签和筹码的的比较,更深层次的平等是人格的平等,关系的发展也不依赖在竞争阶梯中位置的相当(比如第七集时两人都是第一名,但即使涩琪成绩下滑,也并不影响在伊对她的态度,“强大”不是由成绩来决定的),而植根于真实自我的彼此凝视和碰撞。导演用一整部剧去细腻描绘这样的关系,本身就是对那个量化一切体系的挑战。
我其实并不认可以两人关系类比神明和凡人的说法,它像是把外在标签带来的差距更加合理化了,没有人能成为神,在一段良性的关系里,都不应该有一方因为生理、精神、社会条件的优势而被抬高到神明的地位,相反,任何自居神明的人都应该学会像刘在伊一样,从心中的高位走下,这样才能清晰看见真实的自己,也让自己被真正地看见。在伊勇敢踏出这一步,这是她无可比拟的角色弧光与人格魅力,她所代表的是系统中的“优胜者”所进行的突围。
而禹涩琪代表的是另一类人群,不够“强大”的人们,这里所谓不够“强”,并不是我的观点,而是不少批评禹涩琪的声音(不是所有声音,并且我充分认可点评角色塑造是观众的权力)所立足的根源——她不够强大,从行动的效能来看,她当然很难与在伊匹敌,她很多时候是被动的,或只是局中的棋子,并没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作为故事的核心主角之一和主视角承载者,大家对这个人物抱有传统主角的期待,在结尾处产生失望是自然的。
然而身在局中的被动、有求于人的低位姿态不代表她主体性的缺失和薄弱。一个人能在几乎俘获所有人的权威系统中保持自己的异质性和反叛性,这足以说明她的强大。所以她不需要世俗意义上的引人注意,在已经被社会规则浸泡透彻的大人眼中,她是会被忽视的、没有存在感的个体,甚至会被贬低为“不具备外在的审美想象力”,但是在同样的叛逆者刘在伊和热爱并理解这部作品的观众眼中,她独一无二,充满张力和吸引力,是真正在灵魂深处闪耀着光芒的人。而导演从片头就强调的平凡也具备某种象征意义——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叛逆者,一个再渺小不起眼的人也能在个体的维度上挑战并重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