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理想之死——无毒无害的西毒

我本以为欧阳锋是个理想主义者,但我后来发现他不是,他爱的人才是。

欧阳锋带着问鼎南朝武林的滚烫理想,披星戴月不远万里而来,不知不觉卷入民族主义冲突和政商势力割据的江湖与人文中,他脱口而出的“南朝”一次又一次地被纠正为“宋”,但他始终说“南朝”,因为他的故土不在这里,他的心灵也不属于这里,他只是访客,他拒绝融入,而且表达地明明白白。我本来以为他是地主家的戆儿子,可我见他将一片赤子之心交予纯真无邪的黄药师,我才知道他不是。欧阳锋只是一名理想主义者,他慧眼识珠,看到了并爱上了另一名理想主义者,甚至是更为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无牵挂无羁绊无欲求的黄药师。

欧阳锋与黄药师真正的交心是在黄药师找他情感咨询的时候,欧阳锋不理解怎么会要二选一,但他为黄药师做了选择——去找那个让你心乱的人。这是开始,也是结束,因为到最后,黄药师依然被迫面临这道选择题。回避不得,难以选择,是理想主义者的送命题。

当欧阳锋面对耽敏不深情但真诚的告白,他想都不想就拒绝。他只愿做朋友,和谁都是,不分性别。做朋友是他的极限,友达以上恋人未满都不肯。他没有对女色的男性凝视,只有对友情的额度配给。谁能想到他会悄悄变了呢?但他其实也没有变,因为他的信念就是为朋友两肋插刀,是信念不是执念。欧阳锋没有执念,所以他对烈哥与昭哥之死的复仇只追寻始作俑者而不是团灭所有,他在伙伴死后答应从此不闻不问,他不仅审视南朝的江湖与人文也懂得自省。他不肯赞美一句窈窕淑女的美貌,不肯承认一丝君子好逑的情愫,他只是一味两肋插刀。

理想主义也许可以不死,理想主义者是一定要死的。但欧阳锋还活着,因为有人替他死了,是一名更纯粹的理性主义者,他爱的人,不是纯真无邪的黄药师,而是那位方才走出象牙塔的大小姐。

二. 理想主义者之死——天下第一大小姐

耽敏是天下第一耽星变的胞妹,同为黑道和官府的大小姐,论派头可算是江湖女子第一人。江湖上谁不要给这位大小姐几分面子?紫金堂的一众骨干,都可以为了她一时兴起,兴师动众为她押阵送一顿饭菜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番邦小子。

大小姐真的就以为自己武艺超群、技压群雄吗?显然不是。她知道别人是给她的天下第一的兄长面子,所以打得过或者打不过她的人都不可能打她。只有欧阳锋,是认真地为了自己的原则不打她,与她的兄长无关。这可能是她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位理想主义者,来自远方,走到她的象牙塔门口。她的象牙塔是空的,她的兄长不在里头,只想让她出去联姻。她穿着大红喜服去告白的时候,喜欢欧阳锋什么,她了解欧阳锋吗?彼时,大小姐未必情根深种,更像是需要一个逃离象牙塔的理由。

《白马啸西风》的李文秀说,“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不喜欢。”大小姐感同身受吧。

耽敏哄欧阳锋去皂君庙的时候,说她一行三人需要保护,是难得的软话,也可能是她听进去了傅若清的话。可是耽敏在皂君庙逼欧阳锋逃生的时候,却又说不出软话了。耽敏放得下紫金堂二名骨干的死,俞典甚为不满,因为他们伺候了耽敏十几年,却比不上欧阳锋与耽敏结识不足一月。

但这是两回事,紫金堂八作伺候的是紫金堂第一人、天下第一耽星变的胞妹。这是耽星变派发的任务,无论大小姐是怎样的人,他们都一样要去完成。而欧阳锋结识、救助的是耽敏,与整个南朝江湖、人文都无关。耽敏很明白,她不想算江湖上算不清的账,她只想走出象牙塔去一个理想之所。

耽敏爱欧阳锋,因为她在欧阳锋身上看到了自己想成为的样子。她只看到了自己想成为的样子,不去看波谲云诡的江湖纷争,因为她是一名理想主义者——那只能去死了。没有防御能力的理想主义者是脆弱的,脆皮大小姐,死定了!

但理想主义者又死得其所了,因为与她的天下第一的兄长无关的那个理想,实现了。欧阳锋认了和她的生死之交。原来有些答案问不出,但也有回答。

三. 理想主义的幻灭——纯真无邪的东邪

我从没想过黄药师可以是纯真无邪的,或者说,我才知道纯真无邪是这样的。他行走人间,却不入世;他仿佛出世,却又滞留红尘。

纯真无邪的黄药师与地主家的戆儿子欧阳锋初遇彼此的时候,大约都默认这个世界就该是这样的,理所当然又理直气壮。未曾被江湖毒打过的两个人,也没怎么考虑人性与习性。因为他们一直以来都足够强,不去为难别人已经很不错,怎么也轮不到遭人刁难。

可就是这样的黄药师,总在面对内心的困惑,类似与生俱来有选择困难症,主要是找不到选项,却要做选择题。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冯姑娘,或者说,他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他不知道怎么会发生兄弟与爱人二选一的困惑,连地主家的戆儿子欧阳锋都比他知道。他不知道怎么绕来绕去又要面对兄弟与爱人二选一的困惑,依然是他的爱人比他知道。他不知道手无缚鸡之力的扈千手为什么要恩将仇报施展困龙之策,但外面的每个人都比他知道。他甚至算不得不了解人性的贪婪,而是从未知道人性中贪婪的存在。直到他“舍不得”,舍不得生命最多只余三年五载的冯姑娘,舍不得记忆中有他的冯姑娘。黄药师的第一次舍不得,是跳崖救人,不再寻找选项,而是瞬间的决策;第二次舍不得才宣诸于口,在马车外,在门口。那一刻起,黄药师找到了选择题的唯一答案,就是冯姑娘。他出不了世了,他只能入世。

黄药师看他的兄弟为了爱人拼生死,却不能去为了兄弟拼生死,这是他的理想主义的幻灭。他看他的兄弟痛失所爱,他抛弃了那点破碎的理想主义,大杀四方,从无邪变东邪。

就是这样的东邪西毒,扫荡了南朝江湖的半壁江山。破碎的理想主义,死的死,灭的灭,在这风雨飘摇的南朝,江湖与朝堂天下大同。

四. 没有理想的理想主义者——慧极必伤的冯衡

在古代背景的故事里,冯衡这样的女子,大都是身体不好的,俗称慧极必伤。她们往往熬得过顽疾熬不过生育,熬得过生育熬不过天灾,总之不配拥有婚财子禄寿俱全的人生。

此间的冯衡,不是王语嫣那种博闻多识的武学AI,也不是足智多谋尽用来拿捏别人的精致利己主义者,而是知世故但不世故的智者。她的智慧,源于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阅历,展开于对人性的熟稔,显露于对生命的满足。 她看起来没有理想,因为她是智者。智者都是悲观的,这位冯衡如是观。她鲜少具有对未来的冀望、对红尘的渴慕、对方寸之外的贪恋,她只在求生不能之际求黄药师杀了她,又或者在人生无望之境寻求自决于悬崖。

黄药师曾经面对躺在马车里的冯衡无辜地自我反省,救人救错了?那是冯衡唯一一次情绪失控,转而又对黄药师道歉,不该这样说话。这就是一名智者的偶尔的无能狂怒了,人都有情绪,智者不外乎,区别是愤怒的周期、频次和结束愤怒恢复自洽所需要的时间。

冯衡对黄药师的求索,明目张胆又毫不努力。她不努力,因为她知道努力无用。她明目张胆,因为她了解人性,她完全明白扈千手文明的外表下是什么习性。她敢对扈千手坦承对黄药师的喜欢,也敢拥有对黄药师的信心——他会喜欢的。因为两个三观趋同的灵魂,一旦相识相知,很难不互相靠近。她曾经用生命中最后的努力也要翻身坠崖去防止无辜的人遭遇无妄之灾,也看到过黄药师纯真无邪不求功利的心性,这是从最初就知己知彼的情份,也是乱世中互相见善见真的稀世良缘。她看得到黄药师的内心,所以敢于为他选择,从黄药师碧海潮生按玉箫而一曲退柴穹,到走出马车为黄药师在兄弟和爱人中二选一的指引,都是:不做不想做的事。这才是三观趋同的红颜知己,而不是人生八苦中漂过的红粉骷髅。这样的情感,存在于至真至善的性情,无关风月。

悬崖,几乎是冯衡和黄药师的缘份的闭环。兄弟和爱人二选一,几乎是黄药师的致命选择题的闭环。在做选择题方面,冯衡显然是学神,天然懂得取舍又能勇敢决策,包括为爱人决策,因为她懂得黄药师是理想主义者。冯衡与黄药师的感情,是两个相似的灵魂,共同珍惜眼前拥有的一切,默契地放弃对不会拥有的事物的执念,因为她没有理想,但她知道黄药师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