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喜欢看讲疯子的电影,也许因为疯癫的人才能用最尖锐的表达刺破内心的坚冰。
《刺猬》就是这样一部电影,他并不完美,也有值得吐槽的问题,但葛优饰演的那个也许有病,也许没病的“疯子”,对我来说就是今年院线电影中塑造得最好的角色,而整个故事对疯子与常人,癫狂与理智边界的幻灭,也是能够久久绕梁令人回味的存在。
谁是疯子?与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他们就是疯子。
怎么当疯子?社会有一套成熟运转的规则,在规则框架内度日的人就是普通人,总有不甘普通的人试图触碰边界,碰壁了,失败了,一次次问,一次次试,便成为疯子。
疯子都有格外坚定的信仰,就像疯狂生长的大树的根脉,在心底不断包络成一个钻石般坚硬的壳,在其中孕育出来一颗新的种子——救世情结。
他们总是要拯救一些人的,种子总是要长成大树带来荫蔽,才能有他的价值,《南海十三郎》里十三郎希望用戏救世人,《乡愁》里多米尼克想用锁住的家门救家人,用祈祷的仪式拯救意大利,《河边的错误》中马哲要逮捕罪犯拯救小镇的居民,《hello!树先生》里的树先生要用臆想救被时代与众人抛弃的自己。
也许世界是吊诡的,救世的种子成长得越茂然,他们活下去的土壤就越荒凉,所以这些疯子们,或流浪、或自焚、或犯了俗世之罪,或落得孤苦伶仃。
王战团呢?他在电影中他是因为检举船长走私而被关了两个月黑屋。在原著《仙症》中他变疯是因为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运动中没有站队,所以被人以梦话为由被审判批斗。他的救世情结体现在他对时代规则的忤逆。可是不论是电影中还是原著中,他都不曾成功,只能留下一句,“应该吗?”。
应该吗?这不是问句,对王战团来说这是否定句,当周正妈打孩子的时候,当棋友老贺悔棋的时候,他都在问“应该吗”。
他想说不应该,在电影中,他在船上禁闭室被放出来后,他确实一直高喊着“不应该”,他也高喊着“等待着大海浩瀚无边的审判”,因为他知道,只有“不应该”才能拯救错误中的人们,但事实上,没人觉得“不应该”,到头来也只有他自己被审判,他败了,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在荒唐的社会中拯救自己的世界。
所以这部电影展现的内核也是与《hello!树先生》相似,一个边缘人对自己世界的拯救。
而王战团“救世”的过程是矛盾的,不稳定的,电影中时常出现的倾斜构的镜头,导演正通过这样的构图时刻提醒着观众,这是王战团进退维谷,摇摇欲坠的,等待被拯救的小世界。这也是这部电影和这个角色最吸引我的地方——他经历了从疯到不疯到疯的穿梭,在这个过程中,他用两个方式,救了一个世界中的两个人。
两个被救的人,一个周正,一个王战团。他们共享一个精神世界,在他俩同屏的年岁中,他们确实是唯一懂彼此的忘年交。
在王战团的人生信条中,广袤的大海背后象征的自由是他的归宿,对规则的质疑与打破应该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但他对周正的拯救,却逆了自己的心意,他一直在引导周正融入这个世界的条条框框。
事实上原著中在这方面刻画得更加自洽。王战团一直告诉周正“你没病”,尤其是在神婆来给周正看事儿,逼周正念词认罪时,他还高喊着让周正念出来,爬过这个坎。在原著中,周正最后对这个家“说不上恨不恨”,也彻底让他融入了社会的规则,成为了不被“卡住”的人。可惜在电影中把周正塑造成了完全叛逆,充满恨意,最后却莫名和解的奇怪人设,这也是电影中最令我遗憾的部分。
救周正只是王战团飘零一生的插曲,而他的自救则是贯穿了始终,那片他不曾去过的太平洋,他终生向往的自由,是他永远甩不掉的“乡愁”,但是他诗中写“生活拦住了我的去路”,他也常说自己被“卡住”,他在欲“疯”又止的矛盾中不断徘徊拉扯,这在面对生死的时候尤为明显。
在收到初恋自杀时留给自己的遗书时,王战团把它叠成了纸船从水道放归江海,这时他还没赋闲在家,在电厂工作的他还在期待重新上船出海,他依然是完全自由的灵魂,所以他也选择给过去的记忆以自由。
但是他彻底回归家庭之后,他一直被周正妈当成疯子;家里疑他中邪给他请人看事儿;他腿上生疮,怕丢脸不敢参加女儿的婚礼……
没有完全脱离社会的疯子是疯不成的,所以王战团也变了,他压抑着自己不羁的内心与灵魂,他变得患得患失。下棋的老贺去世后,他追着掉落的棋子,以为能追上老贺;儿子惨死于车祸,他抓着烟囱里火化冒出的烟,想要把儿子永远留下……
疯子不该留下任何人,疯子永远只忠于自己。
所以他对自己的拯救真正开始于签下精神病院的入院登记表,完成于从全家福上扣下自己的头像,送进水道,江海寄余生。
我很喜欢电影对原著结尾的改编,比起原著中王战团平静地死在精神病院,电影中他的逃跑更具有张力。电影最后,周正的独白中说,他与王战团再也不会被万事万物卡住,一样的话语下,是截然不同的路。
最后,至于刺猬是什么,不少人说刺猬指的是王战团外刚内软的形象,但我觉得不然。王战团与周正家人走投无路,最后都请刺猬白三爷保佑他们,这是他们最高的桎梏,但王战团为治腿疾吃了刺猬,这是他命中注定的大不韪,周正浑浑噩噩跟着吃了刺猬,也是他命中注定的一个坎。
刺猬是那个等待拯救的世界中卡住他和周正的最后一个东西,认了,顺了,不再反抗,就是周正,当一个正常的俗人;不认,不顺,用戏谑表达最强硬的反抗,就是王战团,当一个出世的疯子。
刺猬的内外两面,是两人同行后分道扬镳,却又殊途同归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