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没来得及看豆瓣,今天大清早看到大家的回复,真的暖到我。鞠躬,感谢~

这篇文章我写了整整一个晚上,但还是觉得没写完。未来主义起源于20世纪初,最初是一种艺术形式,后来随着二战后世界迅速发展,演变为一种激进的社会学论题,其核心就是探讨科技发展、社会建构与人的关系。放在设计领域,这个思路可以被用来衡量物质或非物质产品(小到APP大到建筑)的人文价值。小蜥蜴的创作其实偏向保守,没有围绕机械心脏设计太多超乎现实的元素,但对已有内容的表达是理性而自然的,没有给人以鬼怪神灵的联想,其实这一点非常非常可贵。这个话题太大了,同语境下多对比几个案例,就是一篇挺好的学术论文。

嗯还有呢,文章的后半段又加了一些。欢迎大家转发和讨论,只要注明出处,任何平台都可以。我希望我的想法能被更多观众看到,甚至被这部剧的主创看到。无他,我是设计师,也算是创作者。我认为这么好的作品应该收到更多正面的,健康的,多元的反馈。

再次感谢大家。2021年到2023年,两年很快,但可以干好多事,成为更好的自己。愿顾川醒来的那天,咱们都有好消息~

20210521 原文

目前公众和创作者的讨论,都集中在“拨去科技的外衣,让剧情踏实、接地气、贴近现实”的话语上。这或许是因为东方文化追求自体的平衡和稳定,更倾向于着眼现在和反省过去,较少激进畅想“不靠谱”的未来。可小蜥蜴终究是一部科幻剧。把“科技外衣”穿回来,我想小蜥蜴完成了一次挺成功的未来主义 (Futurism, Marinetti, 1909)话题的探讨:依靠机器才能生存的顾川可以是我们任何一个人,在精神肉体被工具理性及其不确定性支配的世界里,如何建立社会联结,完成生命旅程。

意识互动是目前人机交互的最高形式,这部剧与其称之为he或者开放式结局,不如叫做人机融合式结局。小宁回家,对着智能音箱说话,顾川从楼梯上走下来,两人拥抱:可以是心脏bug修复,两人继续正常生活;或者,顾川遗憾离世,二人的温存依靠技术支持。两层结局,是对剧中两大问题的回应和升华:前者,在高科技带来的不确定性和风险面前,我们如何守住爱与希望;后者,面对不可控的负面结果,譬如种种失去告别放弃错过,我们如何治愈和记住。这样的想法并非惊世骇俗。沉浸式技术(Immersive techniques)的关键在于尽可能渲染真实图景并还原本体感受(Proprioception)。目前在理想条件下,第二种结局完全可以通过机器学习、脑机交互、自然语言处理、Watson语音系统、拓展现实(XR)和嵌入建筑内部空间的CAVE实现,甚至不需要小宁戴眼镜。前几年韩国KAIST的一个实验室就依托人工智能和VR 渲染得以让失独母亲与她癌症亡故的七岁女儿见面。

我将这部剧分为四个阶段:遇见小宁之前,和小宁在一起直到博士去世,两人分手又和好直到安全模式,恢复普通模式直到他昏迷。顾川不是机器人,但他的身体永远由血肉和机械组成:机械心脏是顾川身体的核心器官,循环血液,控制新陈代谢,是生命之源;同时顾川是机械心脏的用户,是工具的使用者。因此他注定需要处理两种关系:爸爸妈妈、小宁、许诚然 、工作室同事的人际互动,以及机械心脏、博士、充电蛋的人机互动。

第一阶段,顾川没有遇见小宁。在博士的帮助下,他与机械心脏及其驱动(充电蛋)的人机互动顺畅,所以他身体尚好。但良好人机关系的代价是破碎拧巴的人际关系。顾川聪明有理想,本可以活得火热,却要为了生存服从于机器的规则,屏蔽一切感官和心理的刺激;顾川自尊独立有责任感,本可兼济天下,却偏要面对自己异类的身体,成为被怜悯被照顾的角色。饮冰十年,他把自己活成了甘特图造价表,有条不紊毫无波澜。我不知道他多少次面无表情的划掉人生计划、多少次断然推开父母温情,多少次远远避开聚会上递来的酒杯。我只看见,开篇即现身墓地的他,心血早已温凉,满地疮痍。而许诚然是这里唯一的例外,他可以检测顾川的心脏数据,在危机时施以援手但从不过度关心,是顾川在“人机关系”中坚定的陪伴者;他开朗幽默不拘小节又有分寸,是顾川“人际关系”中唯一打破死寂且被接纳的人。

第二阶段,他与小宁重逢。尤瓦尔赫拉利在在未来简史中反复提到自我体验,认为即刻的自我感知更容易帮助智人认清“我是谁”。小宁略显傻气的拍马屁,牵他的手绕红灯过马路,带他看烟花许愿,给他做饭煲汤,醉酒时拥抱他,上班路上带他买牛奶果汁茶……暂且不讨论他俩何时为什么会相互喜欢,但这些从来不在顾川“计划内”、甚至略显尴尬突兀的琐碎小事,让他看到了生活甜美柔软热情的样子。他开始拥抱不确定性,尝试建立自己与外界的联结:穿亮色的衣服,对大家微笑,开会时走神,参加团建并动手烤肉,买绿植和向日葵,甚至养宠物(冰淇淋)。所以如果把金岸奖事件放在顾川的整个生命历程中,那么与其说它是“盛大告别演出的最后一站”,更不如说,它是顾川自我和解的起点。他完成了计划之内的事,结局已经一目了自然,但此时选择主动结束生命已经只是他的思维惯性。小宁让他对“人际关系”有了期待和依赖,让他开始正视自己异乎寻常的身体及其与周遭的关系,比如和父母和解,暗戳戳的想自己老不老帅不帅,自嘲是“会漏电的男朋友”,纠结“何时变回正常人”,乃至于,直面自己的感情。

这一阶段,“人机关系”因顾川情感世界的丰富而变得活跃。顾川越来越开心,尝试吃辣运动喝小酒,心跳速度加快但数据变好,而且博士有望修复bug。放电是顾川作为“非正常人”唯一外显的异常值,它好像是浑身的刺,在顾川亲近生活的过程中逐渐暴露威力。但此时的顾川是以积极的心态“使用”这个安装在他身体里的工具,所以可以容忍并与机器错误共处。当顾川在充电房半袒胸襟与小宁相认,当小宁在他胸口呢喃着摩挲,“人机关系”与“人际关系”达成了美妙的动态平衡。只是这种平衡太过短暂——这个阶段的最后,博士去世,机器失去了维护者,不确定性风险骤增,“人机关系”岌岌可危。

其实在车祸前心脏故障博士失联时,顾川就已经开始停止幻想未来,所以在赵妍追问其打算时才表现出落寞和犹豫。直到第三阶段,车祸后得知噩耗,担心变成现实。机器已经开始征服顾川的身体,将其从巅峰推入谷底。人的记忆不是电脑储存卡,后者再强也顶多被叫做大容量高性能数据库;而前者,它刻下的是丰富的生命体验,是普鲁斯特的玛德琳蛋糕和贡布雷的似水年华。第一阶段,顾川尚且可以抱着没有希望不会失望的想法平复内心的激情,可是现在,他已经与这个世界建立起丰富的联结,他习惯了“期待第二天的来临”,习惯了惦记着一个人、饮料买两杯,习惯了微笑、所以为自己会上发火向程东道歉。

此时顾川斩断“人际关系”是一种惯性,是他熟悉的、可以预判的问题解决方式。或许某一刻,顾川是渴望陪伴且憧憬再次战胜机器的,正如他放弃对冰淇淋安乐死,陪它走过生命中最后的几个小时。可是机器终究太强大且已经失控,他不愿让任何人和他一样束手无策,所以他选择转身,决绝的一人走向终点。此处暂且不讨论小宁的表现是否妥当,我只知道,她回到顾川身边后,顾川是幸福的,即使太短暂。这一阶段没有涉及太多顾川作为设计师的描写,但我想,他此时的作品会比任何时候都有生命的张力。

“人机关系”在最后一阶段变化最为激烈。安全模式下,机器心脏摧毁了顾川作为血肉之人的体验能力。如果说开始的麻木是顾川压抑内心的结果,那么此时,他作为人的自由意识已经被吞噬,完全屈服于工具理性——机器的强大攻势下,顾川的“人际关系”完全崩塌。我想那几日一定是顾川人生中最孤独的时候,他挚爱的美好世界就在身边,他却只能是旁观者。他为小宁煮饭,亲吻她的脸颊,牵着她的手走过曾经的十字路口——他究竟是有多么留恋这个世界啊,才能支撑着残破的身体,拼命抓取记忆的余温......我很欣赏“恢复普通模式”这个剧情设定,因为它让“人机关系”变得完整——就像我们电脑坏了,要强行关机重启或者重装系统一样。机器理性掌控下的顾川,用冰冷的逻辑做出了感性的选择,而这和他在冰激凌事件中的决定恰好相反。这是他对失控机器最后的反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顾川在开篇说,他不知道心跳高于180会发生什么。最后的最后,你会发现他是以高于180的心跳击倒恶人,守护小宁周全。他与身体里的机器同归于尽,蜡炬成灰, 壮烈,也璀璨——与机器的缠斗,贯穿了顾川的整个生命历程。我想,无论生死,顾川都是胜利者。

小宁说只有痛过的人才感同身受。其实……嘉伦把自己当成真的顾川,何尝不是因为他也真的痛过呢。

这部剧的场景设计很棒。“人机关系”中的充电蛋、充电房,均为代表高科技和未来感的白色家居。蛋形的复合材料充电装置凸显稳定感,又是“能量之源”的隐喻;配上向上开启的舱盖,是仪式感,也引向了机器的神秘莫测、绝对奴役和压制性权威。充电房墙面布置大屏,动态可视化检测顾川的心脏数据,是机器理性下的极度量化,是精确也是窒息感。另一方面,顾川站在窗前,眺望万家灯火。看那些灯光,忽明忽暗,此时的繁华可能是下一秒的死寂荒芜。城市的诞生归根结底是依托于机器驱动的大工厂生产。几百年间,更细化的分工,更精准的操作,更广泛更精确的测量,让我们更快速更多的创造价值的同时,也带来了冷漠隔阂、分化失序以及巨大的不确定性。几年前,一家德国的自动化生产流水线系统发生错误,失控的机械臂将工人当做零件抛向高速运转的机器里......正如顾川的命运——他的生死被量化并可视化为满墙的数据图表,简单如操作充电器,复杂如永远需要debug和升级的算法黑箱,残酷且荒唐。

齐美尔说, 我们作为细胞的短暂的存在是属于这整个历史生活的,我们的任务不是谴责或原谅,而仅仅是理解。科技和人不应是敌对的关系,我们更应是战友,众志成城。 “若记忆有光,点亮了黑夜”——剧的结尾落在小宁盘腿而坐微笑着仰望餐台前顾川背影,呼应了“人能仰望,就是幸福”。此时,“顾川”已经被符号化:我们仰望的,是生而为人不屈的自由意志,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无论苦难艰险还是未知,唯一不变的,是沁入骨血的善良与谦逊,悲悯与希望。

下了整整一周的雨,郊外一片静谧朦胧,遗世独立。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妈妈捏着我的手说,灵长类动物和其他动物的最大区别在于它们的拇指可以弯曲,所以它们会使用工具解决问题;而人比大猩猩强,因为我们可以直立行走,可以到达更远的地方;我们会读书会思考,所以会用更强大的工具解决大猩猩不能解决的问题,懂得爱爸爸妈妈和帮助小朋友——这是我人生中学到的第一个知识。那是一个暮春的早上,阳光很好,我依稀记得那个老旧中学家属楼斑驳的外墙上,树叶的影子在风中摇曳……

Hi, 顾川,大佬,你知道吗?你出现的时候,我正经历一个不大不小的转折。你烧掉人生清单时的独白,像极了我写在微博草稿箱里话。我想知道你的故事,想知道,你如何在生活的旋涡中一次次被吞噬又一次次浮出水面。谢谢你,让我看到生命如夏花般绽放的样子……

顾川,听说你2023年才醒来, 那年我33岁,是离家的第16年。你知道吗?那年对我很重要,我可能会出版第一本书,也可能像你一样拿个挺重要的奖,还可能会换一个地方生活,或者结束在外的日子,回到祖国,和爸妈团聚……又或者……哎不知道……

但不管怎样呢,我会努力成为像你那样优秀的设计师,一笔一画,一梁一柱,一光一影,将这世间的美好留住。

顾川,嘉伦,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