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丹|从“送宫花”看电影《红楼梦之金玉良缘》的文本混乱
原创詹丹澎湃翻书党
2024年08月26日 15:02上海9人听过
电影《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公映引起了很大争议,虽在首映式,有一些专家学者称赞其为改编的成功之作,但观众却并不买账,批评声此起彼伏(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部分专家学者的意见),即使豆瓣评分只有4.0的低分,还有人认为连给这样的分还是偏高了。原因何在?有人认为是导演没把演员选好,特别是扮演林黛玉的,气质和长相跟大家心目中的形象相距甚远,演王熙凤和贾宝玉的人选也有待斟酌;也有人认为,剧情设计没有忠实于原著,刻意凸显“阴谋与爱情”的故事,颠覆了人们对《红楼梦》恰恰是表现日常生活无阴谋中就发生了悲剧的认知。这些探究而得的结论,都有一定道理。但我觉得这都不是关键,特别是以忠实于原著来要求改编,更可能是一厢情愿的幻觉。此问题相当复杂,暂不讨论。这里笔者想就此前提出的改编没有做到逻辑自洽的问题,做进一步的个案研究。电影《红楼梦之金玉良缘》中的林黛玉《红楼梦》90万字的规模,新版电影把它压缩成2个小时,一定会有大刀阔斧的改动。删除什么,保留什么,特别是怎么把保留下来的内容构建起一个有机整体,很有讲究。我们看到新版电影中,原来许多被认为重要的情节段落删除了(如宝玉挨打),而一些并非重要的段落(如周瑞家的送宫花)则给出了较多时段的表现。从表面看,这样的处理以显示改编的创新意识,无可指责。但如果深入影片的内部,具体分析保留下的段落,问题马上就会暴露,下面主要详细解剖“送宫花”这一片段。关于送宫花这段情节,出现在小说第七回,是由第六回的情节发展而来,叙述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带刘姥姥进荣国府打秋风,从王熙凤那里得到二十两银子后,周瑞家的去王夫人处汇报结果。但王夫人正好去薛姨妈处聊天,周瑞家的就一路追踪过去。汇报完毕,正待离开,被薛姨妈临时抓差,派了她给贾府姑娘们送宫花。小说写周瑞家的一路送去,如同穿珠之线,把收到宫花的三位小姐还有贾琏、王熙凤夫妇以及黛玉、宝玉等人一一提及,或正面或侧面,展现了不同人物的个性特点。新版电影对中间涉及迎春、探春、惜春等部分,只给出几个镜头一带而过,而详细交代了周瑞家的送花的开头以及最后一站到林黛玉处的人物言行,层次展开得相当丰富,几乎占有近三分钟的时间。电影根据人物主次有不同取舍,这样设计当然没问题,但围绕着薛宝钗、林黛玉和贾宝玉三位主要人物形象,其言行举止却出了问题。为讨论方便,我们先把原著这段情节的开头和结尾部分摘引出来。开头是薛姨妈对将要离开的周瑞家的交代:
薛姨妈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香菱。只听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儿顽的那个小丫头进来了,问:“奶奶叫我作什么?”薛姨妈道:“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子来。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支。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儿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儿罢。”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又想着他们作什么。”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最后来到林黛玉处的描写是:
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来与姑娘戴来了。”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做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问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说我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
我们再看新版电影关于送宫花段落的开头。编导把薛姨妈的送宫花提议改为由薛宝钗提出,这大概是为了聚焦电影的主要人物,本身的处理是可以的,只是当薛姨妈说的话也相应地移到薛宝钗嘴里,却并没能在逻辑上加以理顺,结果带来种种错乱。宝钗说的第一句话是原著没有而添加的,就是对王夫人说:“我听说院子里姐妹多,我给他们备了份薄礼。您帮我给他们分分吧。”这话似乎没错,但接下来的一句话,是从原著的薛姨妈嘴里剪贴过来的,会让人听得发一愣,道是:“这是宫里的新鲜样法,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的,何不给姐妹们戴去。”既然先说明了这花是自己给众姐妹备下的礼物,暗示了自己是一个有心人,倒是符合小说对薛宝钗的一贯人设,但她又怎么会马上说是“昨儿”才突然想起来的呢?而且怎么会说出“白放着可惜了的”话?她自己不是说了,这是特意备下的礼物么?如果真是“白放着的”东西,意味着是让人来帮忙处理自己不用的东西,还怎么谈得上是“备下的礼物”?其实,从原著看,薛姨妈对周瑞家的说的那几句话,思路清晰,意思明白,而且表达得相当得体。第一,“昨儿想起”,是想起了这花就要让人去送的。但因为很快又忘记,才没有送出。今天正巧看到周瑞家的来,才又想起,所以得有劳她去跑一趟,而不是眼巴巴等着来指派贾府的一个仆人。因为毕竟,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而不是他们薛家的仆妇,好像随时应该等着薛家来派活的。第二,宫花是新款式,很难得,但因为宝钗从不喜欢戴这样的装饰品,所以就成了“白放着”的无用的东西。这样拿来送人,既送得出手,也不会因此让受礼者有夺人所爱而不好意思的心理感受。第三,也正因为有“白放着可惜了的”这句话,为下文王夫人的客气做了铺垫。王夫人让宫花留给薛宝钗自戴,引出薛姨妈的解释,这样一笔双写,巧妙交代了薛宝钗不爱修饰打扮的为人风格。电影的改编在新添台词和挪用原著台词过程中,没有顾及对话的语境,结果不但造成了“备下的礼物”和“白放着”之间的矛盾,而且也给观众带来了宝钗为何要把宫花“白放着”的困惑。更让人奇怪的是,宝钗明明是要求王夫人代为分配十二支宫花,但是等到周瑞家的插进一句感叹“这花真好看”,宝钗居然就忘记了自己刚说的话,把王夫人撇在一边,自己直接给周瑞家的分配起要送的宫花了。对此,笔者很想知道,此时王夫人该有怎样的一种心态,又该以怎样的眼光来打量宝钗。不过,可能编导自己也忘记了宝钗说话的这种前后不搭,所以没有让观众看到王夫人到底是以怎样的目光看宝钗这种如脚踩西瓜皮一般,滑到哪儿说到哪儿的话风——当然是电影里才有的话风。电影《红楼梦之金玉良缘》中的薛宝钗如同差遣周瑞家的送宫花时,宝钗说话颠三倒四,当宫花最后一站送到黛玉处时,黛玉连同宝玉的表现,也令人很不可思议。开始时,电影跟小说一样,是宝玉急不可耐地接过宫花来欣赏(顺便一说,开头让周瑞家的直接用小说的原话说是姨太太让她来送花就不对,因为电影已经改成宝钗让她来送花了)。但接下来,黛玉却并不如同小说中写的,只是就着宝玉手中的花看一眼,然后冷冷地问,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不是的。电影中,黛玉居然带着赞美的口吻问:哪来这么漂亮的花?不但这么问了,还居然把花插到自己的头上,问宝玉好看吗?又把另一朵也插上自己的头看效果。然后才想起来问是否单送她一人的问题。等到周瑞家的回复别的姑娘们都有时,她突然把宫花扔到地上,说“我不稀罕”。一会插头上欣赏,一会扔地上鄙视,这种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让小说中表现的那种高冷,变成喜怒无常的乖僻了。而且,用“我不稀罕”一句话来取代原著中的“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这句话也真不合适。因为与物的稀罕对应的是人的独有,这样,黛玉的话似乎暗示了她只能接受单独给她的礼物,别的姑娘都不应该有,这样的要求就太过分了。而原著中,林黛玉只是对大家都有的情况下,谁先有谁后有的情况比较在意,因为先有的可以挑选,而决不是不许别人有,这才比较符合敏感的、易受伤的小女孩的人设,如果只许自己独有,这也太霸道了。也许编导会辩解说,对谁先有与谁后有的关注,在电影中并没有真正取消,只不过改为宝玉的口吻了。与原著不同的是,电影插入一段原著没有的对白,让宝玉先是指责周瑞家的为什么不把宫花先给黛玉,而后又告诫她,以后给黛玉的就当是给宝玉的,必须先给黛玉拿来。这样的对话处理,不正是说明,宝玉理解了黛玉在原著中说话的那一层想先有的意思,也说明宝玉对黛玉是多么宠爱。是的,表面上看是这样,但实际上,这样的改动却大大误解了也浅化了贾宝玉这一形象的塑造。其实,宝玉作为一个情种,他在宠爱黛玉的同时,也把目光紧张地投向周边,注意着周边人物间的动态关系。这种注意,或许有黛玉指责的那种见了姐姐忘了妹妹的不专一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这种注意,其实一方面是防微杜渐,不要让周边人无意伤害了黛玉,就像后来小说写他对史湘云使眼色,阻止湘云把黛玉和演戏的龄官加以类比;另一方面,他是努力把黛玉使性子而造成对周边人的冒犯降到最低点,因为这种冒犯,也许最终会反弹到黛玉自己身上。这样,在原著中,当黛玉因宫花而对周瑞家的莫名抱怨,让周瑞家的尴尬得一声不言语时,他马上去跟周瑞家的搭讪,还关心地问起宝钗,特意派丫鬟去问候她的病情,在很大程度上来缓解对周瑞家的或许还有间接影响到的宝钗的伤害。而不是像电影那样,一味地迎合黛玉的那种喜怒无常,去努力讨她的欢心(特别是当时黛玉也未必真有那么大怒气时)。正是高情商的宝玉曾力图维系黛玉与周边世界的和谐,而不是以固化的两人世界来跟周边世界隔离,才使得伴随着他们两人感情的深入,他们的心灵世界变得越来越宽广,尽管他们立身的现实越来越严峻,并最终演绎成一场悲剧,但至少让他们彼此以及读者深切地感受到,他们为此付出的爱,是深厚而又宽广的,是美好而又值得的。而不是像电影中的“送宫花”那样,让宝钗思维混乱,让黛玉喜怒无常,让宝玉一味讨好的狭隘,来呈现爱情的所谓美好。电影《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剧照走笔至此,也许读者会提出疑问:既然笔者认为逻辑自洽才是改编的关键,那么为何要拿原著来对照,以原著的出色来对照出电影改编的不通呢?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老实说,笔者拿原著作为对照,真的不是说,改编只有亦步亦趋照搬原著的情节和人物形象塑造,才是应该遵循的原则。当然不是这样的。笔者摘引送宫花的原著段落来对照,仅仅是想说明,当原著已经有那么深刻而又严密的文字表达时,希望对其有所改编,有所创新,其实为自己提出了一个多么高的要求。不吃透原著的精神和文字内涵,把改编等同于对原著的简单剪贴和抖机灵的几句添加,只能置自己于可笑的境地。(作者系上海师范大学光启语文研究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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