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爱这片子了,写个影评。

真正伟大的片子无疑是寓言,它将穿越当前社会背景,将人类文明的普遍问题表达出来。《老无所依》就是这样的片子,它要表达的,或许就是纯恶本身。

这部片子是非典型西部边境片,它无须像该类型片那样刻意营造所谓“复杂”的形象,或者说它的野心远远不在塑造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冷血杀人魔。通常意义上的经典冷血杀人魔是有原因的,或者说是有苦衷的,条件合适的时候他们将跳出来自陈心迹,向观众们展示、尘封的伤心往事。由此,我们转向社会经济政治的结构性批判,从而理解了他们的不易。在他们毁灭时,我们感到命运的无常,世事的不公,我们通过理解、共情、继而一起融化在悲剧的崇高中。亚里士多德说,这叫净化,这就是悲悯。悲悯的前提是我们可以理解角色,那个杀人者是可理解的,不管是欠了高利贷交不起大学学费,还是为了革命,杀人无罪,我们都可以理解,因为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观念。

但是,《老无所依》中的凶手是无罪的,他就是恶的代言人,比荧幕上任何恶的形象都来得纯粹。小丑这一形象其实并不能代表纯粹的恶,他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纯粹,因为他的口头癖是“为何如此严肃?”,他的形象也是哗众取宠,故作滑稽。在纯粹的恶看来,小丑只是一个表演者,他为了讽刺日常秩序把自己固化成恶的秩序,为了讽刺人性而让自己拷问人性,最后他成了一个太过人性的人,太过可惜。我还没有点出他的童年创伤记忆呢?当你有这一点原因时,你就已经陷入阐释链条了,你的恶是被人生产出来的,而非凭空出现,如真正的魔鬼那样于人群中显现,借由他人之脸显现,虽然电影里的这张脸长得有点太偶然性了。

小丑不纯粹也在于他爱快乐,他爱那种滑稽喜剧式的乐,但真正的恶已经摒除了这种反讽的快乐。真正的恶没有这种低级趣味,它不需要在人们脸上惊恐的脸前面唱儿歌来获得快感。也不是为了单纯的恶念,那种单纯恶念是禽兽式的情感反应,它能被教养与规训克服,以故其颠覆仍是为了教养。单纯恶念是内在性的,它的破坏性在于趁文明走神的时候无意识地造成了损害,事后它仍旧会忏悔,它自身是脆弱的,它没有坚定的一始而终的力量。少年的作恶大多源自于此,这种恶才是善的缺失,善一旦回来,恶就俯首称臣。

我想说有一种根本恶,具有本体意义的纯恶,它在人世间行走,拥有无边法力,找寻无心招惹他的凡人。凡人以为斗得过恶,但是恶无所顾忌于是不可战胜。纯恶没有来源,而凡人有来源即他的母亲和家庭。纯恶没有准则和偏好,但是凡人有善恶之分,有怜悯之心,有后悔,凡人才会回到现场收拾残局。恶没有原因,恶没有历史,恶的出现只能证明凡人的怯懦和不完善,凡人斗不过魔鬼因为他必是不完全的,只有完全的神才能降服恶魔。南方这片土地太人性了,太过人性了,以至于必须招致魔鬼的降临。那凡人警长用梦和童年向天国的父亲求助的时候,他就已经败给魔鬼了,魔鬼没有童年创伤,魔鬼没有喜怒哀乐,魔鬼就是命运。恶证明一件事,只有我们不断受苦才能确证我们存在,只有恶的永恒胜利,隐匿,才能证明我们是上帝的子民,只有日常背德和堕落的新闻得到恶的净化,剩下的人才有资格活着。招惹恶的人,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奥康纳的《好人难寻》说的就是同样的故事和同样的价值观。凶手格格不入一言不发干掉了老太太,并且摧毁了妇孺们生前的希望,摧毁了她们死前向主的求救,他念叨:“人生并没有真正的乐趣。”好人难寻的作家奥康纳是更加纯粹的天主教信徒,想着用各种暴行惩罚堕落的人类,那恶是为救赎而来。好人难寻因人到死前还要伪善,试图用上帝感化坏蛋,谁允许你代表上帝的?羔羊的道德谱系学?奥康纳看起来是尼采主义者。但电影中,纯恶对称性地变化了面孔:

“你或许要保持一点尊严”这种判决只有纯恶才有力量做得出来。但这位救星显然是我们人类的一员,他也不想死,但是他那强颜欢笑的样子真是另一种伪善,他该死。不是说伪善该死,也不是说诚实地屁滚尿流就不该死,死亡的判断标准从来跟这无关,死亡只有一个答案,你的暴力输了,你力量不足,你是弱者而非强者,所以你该死。如果有,那么就是命运,命运把你献祭在准心中央。命运就是这样扑朔迷离,命运就是神的化身,命运就是你或者生或者死的结果,这种纯粹恶之杀人只能告诉我们一件事,命运无常,活着的人要卑微地把那一枚猜对的硬币裱起来,那是你依然跳动的心脏。

“人们总是这么说,说你没必要这样做。”这就是人们去死的原因,他们临死前想找个答案罢了。

“我怎么来这儿的,就像硬币怎么来的一样”硬币上承载着命运,一切都是偶然性。凶手似乎在推诿自己的主体性和自由意志,即女人勇敢地点出是他要杀人,而非命运要杀人。但是这不过是插曲罢了,凶手不会觉醒的,他出门看了看脚底的血迹,说明那女人的的确确是死掉了。

影片中的南方是精髓。南方文学中不厌其烦的道德教训桥段频繁地出现,开头的独白,报纸的新闻,无不充满着人们的“不理解”,这片笃信基督的地方。一有恶事出现就大加谴责,谴责世道不古。有如此浓重的道德氛围就会产生同样多的道德疯子。替天行道的疯子,上帝已死的莽子,他们扎堆出现也不算什么新鲜事。这也算是影片中为数不多的社会历史背景吧。

依旧是南方,一个大街上随意背枪的国度,一个真正的古典斗兽场。北佬们虚弱不堪,躲避在文明中内卷内耗,他们要么变成哥谭市大楼里的议员,要么早早就变成市中心贫民窟里的野兽。南方人个个心狠手辣,连路人也这么胆子大,他老婆也不怕死,欺上瞒下,和凶手谈笑风生,真就武德充沛呗。福克纳说南方是被诅咒的地方,白人吸嘿鬼的血,和嘿鬼杂交获得了恶魔力量,回头玩真人狩猎,当野兽杀。种植园有最原始的黑暗,也有最好的塔拉,后来解放了,嘿鬼跑北方城市去摆烂。剩下的白人成分复杂。毒品出来后,边境成了新的斗兽场,杀人越货、纵火下毒,无人区里头没有什么文明约束,是纯恶的天堂。在这么多坏人中养蛊养出一个纯恶,已是锈迹斑斑的南方为数不多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