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宫崎骏编剧、分镜,近藤喜文监督的动画电影《侧耳倾听》(耳をすませば),是吉卜力工作室成立以来第一部由工作室自己培养的人才执导的影片。本作改编自漫画家柊あおい于1989年刊载在月刊《りぼん》上的同名漫画。原作仅刊载4期便匆匆结束。动画电影截取部分情节和设定,讲述了初中时期少男少女以及围绕在其周围的故事。整部作品表达出男女特有的纯洁情怀和健康向上的价值,亦传达了创作者对社会现实的思考和观点。
乡村路与水泥路
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
To the place I belong
West Virginia, mountain mama
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
… …
伴随着Olivia Newton John献唱《Take me home,country road》的舒缓和声,在都市夜景的蒙太奇画面中,电影拉开了序幕。这首由John Denver、Bill Danoff和Taffy Nivert共同创作并于1971年出版发行的歌曲,以游子的视角抒发了对故乡的眷恋之情。其曲调轻松、旋律简约,感情真挚、脍炙人口,是著名的乡村歌曲之一。
该歌曲以乡村路为起点和媒介,对故乡意象进行速写,描绘了目之所及的西维吉尼亚的自然风光和风土人情。路作为往来通行之途径,连接着不同的地方,又承载着人的行为。作为与不在场的他乡相对的乡村路,是通往故乡的必经之路。在其指引下,游子才得以回到家。它区别于他乡而与故乡(即乡村)构成整体,形成了意象和情感上的延伸和联通。而作为游走在两端的“我”,则在“在乡——离乡——归乡”的内置前提中抒发着恋乡情绪和切身感受。
在电影中,以原曲为基调,雫和夕子在树荫下哼起了雫自己填词改写的《カントリー·ロード》:
白い云 涌く丘を
まいてのぼる 坂の町
古い部屋 小さな窓
㷌り待つ 老いた犬
カントリー·ロード はるかなる
故郷へ つづく道
ウエストジ-ニア 母なる山
懐かしい わが町
这一填词与原词意境相同,都是以乡村路为媒介描绘了乡村景色,甚至没有摆脱原词的影响——“西维吉尼亚”和“母亲般的山”皆保留下来。在这里,理想中的乡村景色与自然风光联系紧密,它所勾勒的山川河流、白云蓝天,朴素简单的风土人情都浓缩为对故乡的深深眷恋。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雫填词的第二个版本:
コンクリートロード どこまでも
森を切り 谷を埋め
ウエスト东京 マウント多摩
故郷は コンクリートロード
和前两个版本不同,乡村的意象消失,目视的皆是水泥路,砍倒森林、填平山谷。在西东京的多摩丘陵地区,是充满水泥路的故乡。该歌词虽然寥寥数语,却引出了影片的背景所在。尽管为了避免版权纠纷,动画中出现的个别地名和商标进行了修改。但从现实取景、电影细节和歌词中的东京、多摩来看,它们都指向了现实中的多摩新城
多摩新城,是上世纪60年代为了应对东京都日益增长的人口和城市问题而在其西南部多摩丘陵一带规划的新型城区。其规划人口30余万人,规划面积达30平方千米,区域横跨稻城市、多摩市、八王子市和町田市,是同时期日本新区开发中规模最大的新城。多摩新城受到以霍华德的田园城市理论为代表的现代城市思想影响,依照东京卫星城的设计目的与理想城市的设计理念进行科学的规划建设和整体开发。在这些因素指引下,新城内的一切,包括住宅区、商业区、道路网、教育设施、公共与福利设施等等都得到精心而统一的组织、构造。例如,多摩新城第15住宅区绿丘南大泽便采取了总设计师(Master Architect)建造原则,即一位建筑师负责整体建造、美学、设计工作。其具体由建筑师内井昭藏负责整体规划设计。该街区以街道为主体结构进行统筹,以远中近的层次安排空间利用和建筑布局,依照地形地貌建设整体统一又富有个性的景观,既满足城市运作的功能要求又能服务于居民日常需要。
电影中,呈现的是与理想乡村截然不同的图景。在这里,集聚的摩天大楼和排布规整的住宅区将老屋老犬取而代之;抬头仰望并非是空旷的蓝天白云,而是高压电塔。水泥路不同于乡村路,充斥着各类指示牌、标志符号并由栏杆和绿化带分隔出明确的车行道和人行道;四通八达的路网和轨道交通交织出乡村所没有的车水马龙。放眼眺望,完全的建成区与未开发的预留地犬牙交错,人工景观与自然景色分庭抗礼。目之所及,葱葱绿荫和广告宣传各自占据视野;闭目聆听,林籁泉韵和机械噪音互相穿插入耳。
雫一家的居所也从原著中的一户建换成了団地——这是为应对东京人口激增而增加住宅单位容积率的产物。不同于独门独户的一户建,作为集体社区的団地,以单元楼为划分,以核心家庭为门户,并配套有相关公共设施。作为早期団地小户型住房,观众可以直观感受到以餐厨为核心的起居布置以及设计和成本限制导致空间上的局促。
与之相随的是现代化的生活——公共交通的站台集散各样的人群、为居民服务的各类商店、早高峰的繁忙情景、小型家用电器的使用。狭窄楼梯里的谦让、邻里间的问候和交流,晴朗天气下的集体晾晒,是社区内的常态。在电影的序幕,雫从全家便利店购买牛奶并对塑料袋的使用毫不在意;食用流水线生产的零食并使用现代娱乐设备;日常性地搭乘轻轨并自觉遵守交通规则。功能划分明确的城建规划,完善齐全的基础设施,丰富充裕的生活条件——雫、夕子等人就是在这一环境下成长和存在的个体。
这些对于生活的细致描绘,来自于宫崎骏真切感想。70年代时,他正与战友高畑勋在圣迹樱丘站附近的日本动画公司工作。期间由多摩大开发所感受到的时过境迁,自然而然成为了他们创作的来源。那么,在前一年公映的《平成狸合战》中的最后一幕便与电影的第一幕形成了一种无形的接力关系——在相同的背景下,二者分别以动物和人作为表现对象,书写着各自的故事、抒发着各自的悲欢离合。《平成狸合战》以多摩地区开发为背景,讲述了乡土间的群狸为生存空间而斗争却最终融入城镇的故事。而在本作中,以雫为中心,展现的是生活在多摩新城中各色人物的平常生活。
据此,当我们再次审视两个版本的歌词时,就会发现二者悄然构成了鲜明的互文性:一方面,居住在现代都市中的雫,在第一版歌词中表达出对乡村的浪漫化想象。但飘渺虚化的描写又令她对其表示“俗套”;另一方面,第二版歌词对于周遭现实环境直截了当的描写、与理想乡村对比出的巨大反差,让两人忍俊不禁的同时也下意识传达出一丝戏谑意味——两人情不自禁的发笑,却无法回避一个既定事实:她们确确实实生活在以水泥路为象征符号的现代化都市中。对于她们而言,即便充满了对另一个乡土的无尽遐想,这片由钢筋水泥建成的土地间才是自己的现实原乡。以乡村路为代表的理想与以水泥路为代表的现实,二者的相互参透、相互对比,在雫的创造中达成了悖反又统一的戏剧效果。
以歌词为引,电影开幕的十分钟不仅巧妙地以戏剧化的形式勾勒出故事人物的环境所在,而且利落表现了主角身上的矛盾心理,继而于乡村与城市、浪漫与现实、客体与主体中奠定了作品的基调。而这一基调并未止步于此,而是贯穿于整部作品,在更丰富的剧情中达成和谐统一的艺术风格。
城市路与人生路
在继续前文的话题前,让我们再对“路”之意象进行考察。路,不仅是在人类活动中形成并固定下来的产物,承载着人们学习、工作、交往等各类生产生活行为;还是连接着并通向其它地方的路径,具有现实存在的功能和意义。而这一物质属性在动画中得到确认:无论是在歌词里,还是在电影构筑的世界,路都不是孤立的存在。在乡村路中,它指引着游子归乡的方向,联结的是淳朴祥和的田园、山光水色的自然;在水泥路中,它联结的是日本多摩地区及其城市化进程;对雫而言,路联系着自己居住的城市:
城市是人类文明高度发展的产物,是人类聚落的高级形态,尤其在现代城市中,伴随着人类生产力的飞跃,其中包含的生产生活、社会现象、居民行为等更加错综复杂。同样,现代城市中的道路也在城市演化中变得复杂和多义。凯文·林奇将城市视为可认知的对象,并将其构成分为五个要素,即路径、边界、区域、节点和标志物。路径是城市的通道,联系着城市每个部分,纵贯于城市的起始,是城市中的绝对主导元素。它以道路、街道、轨道等形式,编织出城市的脉络和结构,并连带着标识符号、附属 设施,指示、划分其它要素。于是,城市路在自身属性的基础上,与城市的他者形成了丰富的城市景致和意义整体。动画中的城市便与雫的歌词取得了同一的艺术效果——它以城市路为代表符号又与其一体化,为观众展现出故事的现实基底。
但即便如此,上述的讨论并未在动画中持续很久,而在前三十分钟以视听语言进行集中具象或者散见于情节中,亦没有涉及拜物教、商品化、资本至上等问题。虽然电影背景无时不刻地强调故事的发生地,但占据镜头中心地位的依旧是主体。无论身处哪个角落,镜头都有意无意地利用城市空间,将人物突出为主体,树立出与前者势均力敌的存在。
这一主体性的彰显是宫崎骏思考的结果继承。在其1992年完结的漫画《风之谷》中,作为旧世界人类的安排,巨神兵、腐海的存在就是使世界在短时间内完成净化、再生,以期脱胎出一个纯粹无暇的世界。与现世隔绝的庭院和神秘的修瓦陵墓都为后人铺设好了道路。娜乌西卡等当下之人只是这一改造过程中的过程。他们作为被人造自然所改造的主体不存在根本的主体性。未来的世界不是创造的世界,而是既定的世界。意识到真相后,娜乌西卡最终拒绝了前人留下的智慧和科技,选择开拓一条属于当下人类自己的道路。
承接这一思想的本片,承认了现代城市的建成在间接中改造了城市居民,却没做过多纠缠,而是将主体置为重心。当我们转变立场,雫的牢骚也可视为颇具个人色彩的表达。其不仅表现在日常生活中,也表现在非日常中。在追寻猫的过程中,本来遵循交通规则的雫,在猫的吸引下开始尝试突破;涉足陌生的小径、无视禁止进入的警示牌、翻越关系者以外的领域。地球屋的发现对雫而言是沙漠绿洲般的存在,在她单调乏味的日常中荡起了涟漪。因而,兴奋的雫不顾路况而奔向图书馆的行为便可视为对自我的把握和释放、对现代性的脱困和破局。
当这一情感生产在电影中得到全面的贯彻和统摄,就衍生为如雷蒙·威廉斯所言的“情感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它寓于现代城市的物质性与结构性,在时空的发展中以强大的张力组织着个中群体,在呈现整体面貌的同时存在着复杂个体的经验和表达,闪烁出生命力和主体性所在。其包含两种指向:一是物质组织中的普遍性关系;二是网络支撑下的具体性表述。因此,我们可以看到除了以雫为中心外,其亲友也有着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如选择攻读修士的妈妈、奋斗于大学的姐姐、面临情感问题的夕子和杉村、立志工匠理想的天泽。当他们的影像一一呈现,电影中的现代内涵便摆脱了枯燥单调,具有了丰富的复调性。
这一结构在相互关系的外化基础上,在个人内部得到延续和开拓。当雫漫步于缄默的平常或出现情绪波动、身躯被镜头定格,便与城市孕育出一种独特的、富含主体即时情感的精神气质,在情景交融之中寄托着主体思绪。该点在第二版歌词中得以窥见:
カントリー·ロード この道
ずっとゆけば
あの街に つづいてる気がする
カントリー·ロード
ひとりで生きると
何も持たず街を飞び出した
さみしさ 押し込めて
强い自分を 守っていた
承接上一版的,是从乡村到城市一个人的生活感受。不依附它物生出的寂寞感,也要独自忍受。这是身处城市与故乡双重环境的雫进一步得出的思想觉悟。而面对人生的十字路和前途抉择,城市在潜移默化中亦化为一种力量给出启示,在循规蹈矩外存在的新奇角落和陌生道路以强大的昭示力召唤出雫的主体性所在。当不可避免的人生苦恼和日常琐事挑拨着雫的思绪,城市成为了心灵调节和灵魂安置。当她再次投入其中,在情绪的步调中伴随着若即若离的陌生感所生发出,是从意志和精神上摆脱身体和环境的束缚,对于人生和自我的思考和认知。而地球屋的情节亦是雫对自我进行探寻的和声。其作为城市一隅的存在,在惯常的游与居之外为雫指出另一种可能。从最初的亢奋到随后的接触探索到最后的自我证明,是雫在真实的情感流露中逐渐把握主动的过程。
一开始的直觉写作和泛泛而读,凭借着本能驱动的雫,亦如在现代都市所打造的环境中理所应当地生活。但生活的新领域、人生的新问题出现,不断地考验、激发雫的主体。同时,与其共处在同一天地中的亲友也以自身的经历为其过程提供参考。天泽以雫的歌曲鼓舞在异国他乡的自己、父母与姐姐对人生和前路的看法、西司朗对年轻人的祝福和勉励、夕子对异性情感的感想等等。正是在与这些不同生命个体的对话交往中,雫不断地磨练、修正自我,认识自己的不足与优势。从寻找陌生素材到废寝忘食地写作的过程中,雫都在所思所为的自觉动力下将自己持有且独有的才能转化为主体依存于世的根本。最后的作品虽粗糙、朴直,却是雫将自由发展的决定性力量牢牢把握在自身上的最佳标志。
正是在这些主创的巧妙构思中,故事以城市为出发点,落脚于主体的发展。城市路与人生路实现了高度耦合,作用出丰厚的韵味。在以路为延展的巨大都市映衬下,圣司和雫的一言一行间释放出强大的生命力,微小的个体就此实现对城市、对现代性的超越。如此,雫在众人协力下献唱的《カントリー·ロード》延续为主题曲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 …
歩き疲れ たたずむと
浮かんで来る 故郷の街
丘をまく 坂の道
そんな僕を 叱っている
どんな挫けそうな时だって
决して 涙は见せないで
心なしか 歩调が速くなっていく
思い出 消すため
カントリー·ロード
この道 故郷へつづいても
僕は 行かないさ
行けない カントリー·ロード
カントリー·ロード
明日は いつもの僕さ
帰りたい 帰れない
さよなら カントリー·ロード
少女叙事的渊源与流变
原作以借书卡为索引,主要描写了雫和圣司的情感发展以及其他人物的人际关系。以现在的目光看,整篇作品的结构简单甚至松散,内容司空见惯,叙事重心也琐碎平淡。宫崎骏在作品大纲中就指出原著“是一本很普通的少女漫画,故事情节也稀松平常”。于是,进行适当的改编就是必然的事情。二者相比较,动画保留了其中的基本设定、人际关系和故事结构,删除了天泽航司的故事线,更改了一些细节设定。而在此之上增加了许多内容,如前文的城市设计、更细致的日常生活描绘、人生道路的抉择、原石的隐喻。上文谈及本作与宫崎骏所作漫画《风之官》的思想继承关系,而在一些构成要素上,我们亦发现《侧耳倾听》与前作《魔女宅急便》(1989)的延续关系。在两部作品中,主人公均为不足16岁的少女;故事情节都涉及异性情感、生活细节。以及猫的作用、城市镜头、对梦想的追求等元素。这些都是可以直观感受到的相似之处。而当我们将二者放入更为宏观的视野当中,一些隐含其中的蛛丝马迹才会显山露水。
以少女为引,立足现实环境与真挚情感。延续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少女叙事传统的《侧耳倾听》,再一次联系现实。通过丰富细致的视听语言和卓越鲜明的艺术表现,表现出年轻男女之间纯真情谊和青春可贵之处,亦能在侧面对现代有所指向。影片在多条线索环环相扣之中所表达出的真情实感和强大昭示力,既饱满充实也耐人寻味。从这一意义上,《侧耳倾听》可以说是一部制作优良、立意高远的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