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评首发于公众号“江上朔风清”。

女性主义在近些年一直是热点话题,但是这个话题总是让我觉得比较难讲清楚,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几乎所有人都由于生理性别而被自动分配了阵营,而难以获得一个不受质疑的中立立场,所以我一般会选择避开相关话题。不过这篇影评要谈的电影,正是一部改编自真人真事的女性主义电影,尹丽川导演的《出走的决心》,因为我觉得它不仅是一部女性主义的电影,内核其实有更广泛的受众。

自从今年9月上映后,《出走的决心》票房破亿,豆瓣评分甚至一度冲上 9,可以说是叫好又卖座。尹丽川导演还是编剧、作家,曾经担任《山楂树之恋》的编剧,之前也有不少女性主义题材的作品,所以这部电影的成功也不算意料之外。选角方面咏梅和姜武都可以说是足够精准的选择,既是老戏骨,气质也和角色非常贴合。情节方面,电影采用插叙,把主人公李红青年和中年时期的回忆穿插在五十岁后决心出走的主线中,用来交代李红在之前二十年的青春和三十年的婚姻里所遭受的不公和束缚,从而组成她最终选择出走的动机。由于家庭的经济压力,儿时的李红被父亲掐灭了考大学的梦想,婚姻中又受到丈夫男尊女卑传统观念的打压,再到下岗后带女儿成为全职妈妈而不断牺牲自我。可以说她的这些遭遇是我们国家改革开放以来女性所受种种压迫的缩影。

在电影上映后,不少评论都说姜武老师饰演的丈夫角色张力还不够大,自己在生活中见到的丈夫或父亲相比之下尤有过之。然而在影片前期,我的第一个感受反而是丈夫“孙大勇”的角色被设置得太过尖锐了。现实主义题材的电影,有一个常见问题是为了戏剧冲突而把人物或情节设定夸张化,一方面是为了更好地调动观众情绪,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角色的动机更充分。然而这样的设置同样也有坏处,那就是弱化现实主义题材本身的主旨。具体来说,像“孙大勇”这样在家完全不做家务,只对妻子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丈夫,不能说没有,但至少我在现实生活中就从来没有见过,并且也与青年时期“孙大勇”的形象产生一些割裂感,电影也并没有交代角色转变的原因。于是女性出走的决心就被弱化为了极端情况下才成立的反抗,而大部分家庭中对女性的压迫,其实都是不那么极端的。在 105 分钟的电影里,导演和编剧不得不让冲突集中在几个事件中来让最终的爆发显得合理。但原型人物在现实中的爆发往往来自于矛盾长年累月的积蓄,即便现实中的丈夫也能承担一些家务,那些被家庭束缚而失去自我的女性同样需要出走的决心。

另一方面,电影设置女儿“孙晓雪”的角色十分巧妙(当然,这是因为现实原型中的苏敏也受到来自女儿的支持),和李红的经历起到一种互文的作用。李红儿时被迫放弃学业是上一代人常见的经历,而女儿从小因父母争吵而早早地对婚姻产生厌恶则是年轻一代原生家庭问题的常见案例;李红更多地展现女性在婚姻中受到的束缚,女儿则更多地展现女性在职场受到的不公。同时,女儿的丈夫“徐晓阳”相比于“孙大勇”是一个更称职,更“正常”的丈夫,于是这里就构成了影片的一个暗示:“不论是嫁给了明面上就歧视女性,代表旧时代的孙大勇,还是嫁给了明面上已经表现得善解人意,情绪稳定,代表新时代的徐晓阳,家庭都将成为女性的囚笼,女性受到的隐性压迫仍然存在。”这一点设置也让上一段提到的问题被一定程度地缓解。还值得一提的是,李红和女儿的婚姻都是自己选择的自由婚姻,在通篇展现诸多对女性的压迫和束缚的背景下,在爱情方面放开的一个缺口像是导演/编剧的有意为之。我斗胆猜测,这是导演/编剧对爱情的否定,潜台词是“女性即便擦亮眼睛自由地选择了自己满意的伴侣,一样逃不过被婚姻埋葬的宿命。”只是这样的话似乎有些过于沉重了。

最后我想谈一谈电影的主旨,也是我想写这篇影评的最大原因。在家庭关系中,除了我们上面已经谈到的男性对女性的压迫,电影还展现了家庭这个社会结构本身对人的束缚。像《抓娃娃》里沈腾的一句台词说得一样,“你以为我们操纵了你的人生,其实你也操纵了我们的人生”,电影中的几个角色其实都被家庭结构捆绑在了一起。处在家庭关系中的人们是难以真正“从心所欲”的,因为构建关系本身就意味着付出和给予,收获了亲情的同时也需要做出牺牲。我认为这是一件无可奈何但实际上很悲哀的事情,家庭关系是那样牢固,血浓于水所以构建的囚笼也更加粘稠。电影中即便女儿从小就理解母亲的困境,也支持母亲自驾游,但孩子需要人照顾是现实,双职工的育儿困境不会因为女儿的理解就消失,于是女儿也悲哀地成为李红身上的锁链之一。如果女婿“徐晓阳”不能调整工作腾出时间呢?如果女儿因为母亲的出走再次失业呢?那么在家庭关系中的失位就是李红逃无可逃的结局,她必须在自我和家庭中做选择。所以不只是女性,每一个处在社会结构中的人,都有可能面临无法“从心所欲”的困境,而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有出走的决心和勇气。借用《刺猬》的片尾字幕,希望我们再也不会被万事万物卡住。

再进一步,其实男女对立和家庭束缚的程度都会受一个更根本性的因素的影响,那就是经济发展。在比如上世纪末下岗潮那样的时代背景下,各类矛盾都会变得更为尖锐,而自我实现也会成为更奢侈的东西。我们在谈论这些社会问题的同时,也要记得最深刻的矛盾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