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斯基宁(Koskinen)对《沉默》(The Silence)的创作过程与实现机制的研究,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伯格曼个案研究之一。该书得益于伯格曼于1998年亲自出示给作者的写作笔记,因此几乎可以说,它记录了一部杰作诞生的全过程。然而,它的意义远不止于此——科斯基宁同时强调了创作语境与外界影响的重要性。 到1962年时,伯格曼已在瑞典确立其作为艺术家与公众人物的地位,而《沉默》,既是他票房最成功的作品之一,同时也引发了极大争议——这两者当然是紧密相连的。科斯基宁详尽梳理了围绕影片展开的审查问题,并指出在创作笔记的某个阶段,伯格曼曾在笔记中设想过以一段色情影片(而非最终采用的夜总会性爱)作为唤起安娜(Gunnel Lindblom饰)欲望的触发因素。最终他选择了后者,这一选择在艺术上是幸运的,但在公众层面上却充满争议。在面对瑞典审查机构时坚持己见的同时,伯格曼又为避免与国际发行机构发生正面冲突而主动删减了夜总会中男女交媾镜头的时长。此外,他还在争议最激烈之际接受《花花公子》杂志的专访,同样是一着妙棋。尽管伯格曼是位内向、隐居的艺术家,但他同时在自我宣传方面也颇具技巧。正因如此,包括科斯基宁在内的不少评论家认为,这部影片不仅在各个层面上标志着1960年代现代主义电影的分水岭,也是欧洲现代主义电影罕见地触及广泛观众的一次成功尝试。

《沉默》从写作笔记转化为剧本的过程本身就极具魅力,令人持续着迷。科斯基宁称之为伯格曼第一部“极度简约”的剧本:
>写作这一行为本身仿佛是一种潜藏在打字机中的幽灵或恶魔,若不对其进行“框定”,即在文字层面就加以“导演”,它便有可能接管一切……对伯格曼来说,写作似乎是一场驯服怪物的过程,无论它是否真实存在。
这段分析精妙地总结了影片创作过程与自身主题之间的深层呼应,同时也显示出伯格曼的写作风格难以归类:既具有文学性,又具备电影性,始终在语言与影像之间展开激烈而富有创造力的斗争。与希区柯克不同,伯格曼必须先是一个写作者,才能成为导演。但他的写作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原创文本,其最出色的创作只为影像服务。除了电影与电视作品之外,他在其他媒介上的创作多以导演他人剧作或剧本为主。 《沉默》不是舞台剧的改编,而是由文本作者亲自改编并拍摄成的电影,其节奏和结构堪比伯格曼钟爱的另一种艺术形式——音乐。因此,若如科斯基宁所言伯格曼的创作是一种“艺术整合”(intermediality),就必须承认他的跨媒介具有高度独特性,无人能够如他这般将文字、影像与音乐融合得如此自然且独树一帜。
科斯基宁特别指出《沉默》剧本中的“电影式描写”(cinematic ekphrasis),即对剧本中视觉与语言冗余的清除(极度凝练,删除多余的视觉描述,并在文字中嵌入影像暗示的能力),以及持续性的视觉意涵建构。这意味着,文字始终预设将呈现于银幕的影像。文字与影像在此并不是顺序性的,而是始终处于并置状态——比如在早期剧本中,伯格曼曾设想让埃丝特(Ingrid Thulin饰)出现回忆过去群岛生活的闪回镜头,但他最终将其删除,保持影片的时间维度始终处于当下在这部影片中。视觉、听觉与嗅觉常常被赋予同等重要的地位,运动影像必须力图最大限度地调动观众的多重感官。回溯至《芬妮与亚历山大》的剧本,科斯基宁指出正如《沉默》一样,影像无法完整容纳文字中唤起的一切感官体验,但剧本却为影像设定了基础框架,使其发展出自身复杂的视听节奏。实际上,伯格曼的剧本写作展现出强烈的感官描述能力,它以一种接近海德格尔式存在哲学的方式唤起了一种“当下存在”(Dasein)感——这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叙事,而是一种文学层面的“预备状态”,为即将出现的影像与声音作准备。

在诸多示例中,科斯基宁提出了一个极具代表性的“感官框定”镜头策略,这在《沉默》中体现为一种新的亲密镜头语言,突破了经典电影中的近景镜头规范。她称之为“双人近景构图”(tandem close-up): 两位角色脸贴着脸,一人正面一人侧面,形成强烈的亲密对峙效果。科斯基宁称之为“伯格曼标志性构图” (the Bergman icon)。她发现,负责剧组文案的Katinka Faragó在一幅标准的“越肩构图”图示上潦草地划掉原图,并改写为“脸贴脸”。这一调度策略成为伯格曼美学体系和“小剧场式”场面调度(Kammerspiel mise en scène)中的一次重要突破,呈现了电影叙事中的一个新表情语言系统。让-吕克·戈达尔几乎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个革新,并在翌年的影片《已婚女子》(Une femme mariée, 1964)中加以戏仿。科斯基宁将此种“双人特写”解读为影片中关于“隔离”与“沉默”的核心意象,在这一刻肉体(安娜) 与灵魂(埃丝特)象征性地达成了片刻的合一。不过,她并未提及后段还有一个结构对应镜头——在安娜与她沉默情人所租下的旅馆房间中,伯格曼再次使用双人近景构图,但这次两位女性角色的位置完全颠倒,则象征最终的彻底决裂。

参考书籍:
>Ingmar Bergman’s The Silence: Pictures in the Typewriter, Writers on the Screen by Maaret Koskinen
>Jerzy Skolimowski: The Cinema of a Nonconformist by Ewa Maziers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