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7月27日午间12:30,纪录片《北将七》作为InD Blue(蓝空间)主办的《黄信尧凝视下的日与夜》展映的重头戏,在香港K11 Art House迎来了它的第二场特别放映。

导演黄信尧自7月25日专程自台来港,展开为期三日的交流旅程,出席所有四场映后,与影迷近距离对话。继前夜《黑色虱目鱼》探讨影像创作的内省之问后,《北将七》则在正午时分将镜头拉得更长、更远——跨越整整12年光阴。这也是黄信尧导演此行香港的最后一场映后交流。
这部耗时12年的作品,将目光投向台南北门、将军、七股三地的海岸乡村。黄信尧以近乎固执的耐心,用摄影机凝视着那里的劳作、变迁与日常流转。他并非刻意编织宏大叙事,而是让时间本身成为主角,在重复的农渔场景、缓慢的生活节奏,甚至一个在日晒风吹中逐渐破败的交通假人身上,悄然沉淀下沧海桑田的痕迹。
映后交流由策展人熊秉文先生(Jonathan Hung)主持,黄信尧导演再次亲临现场,分享了这部“时间之作”背后的坚持、偶然与哲思。

本文节选整理自当天12:30场次映后交流的主要内容,文字在不改变发言者原意的前提下进行了适度润饰,以便于阅读。(文末附上笔者一则观影短评,以作一隅回响。)
一场未预期的长旅
熊秉文(策展人):
这部电影《北将七》我相信对于许多观众来说,这跟平常看的纪录片不太一样,所以这是一个很新奇的体验。导演花了12年时间来完成这部作品,可否请导演先分享一下创作背景,为什么会花这么长时间?
黄信尧(导演):
一开始没有想过要拍这么多年,原本计划大概两年,也按两年时长剪过一个 60 分钟的版本。但做完之后总觉得有些内容没讲完,就继续拍了下去。然后中间在拍跟剪的过程里面,中间也做了很多别的纪录片,又做了两部剧情片(《大佛普拉斯》《同学麦娜丝》)。
直到 2021 年,那时候正值疫情。大家看片尾会发现有很多空拍,那里装了很多太阳能板,那个地方开始布满太阳能装置。我觉得差不多可以告一段落了,因为这里已经和最初拍摄时完全不一样了。如果再往下拍,可能就成另一部片子了。所以在那个当下,我觉得差不多可以结束。也是那时候我才慢慢明白,为什么这部片会拍这么久——或许是上天一直再跟我说,它还没结束,它后面还有故事,或许直到2021 年正是合适的收尾时机。这是我自己琢磨出的一个答案。

熊秉文:
这十二年间,你镜头里捕捉到的许多东西,如今回头看,你觉得最大的改变是什么?有些东西、有些地方经过十二年,或许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你如何看待这种变迁?
黄信尧:
我没有按时间顺序剪辑片子,但我知道这十二年里一定有太多变化,其实再往前推十二年,也会不一样。要细数这些 “不一样”,恐怕永远说不完。所以我没多想,只是把这段时间里看到的、想说的都放进片子里。对我而言,就是想把北门、将军、七股这三个地方在这段时光里的模样,悄悄封存在影像里。至于之后的变化,就留给未来再说吧。

观众2:
我昨天特意请熊先生留了票,还重温了您为张震岳拍的《贪心》MV。里面有两个镜头让我印象很深,感觉和今天的纪录片《北将七》似乎有种奇妙的呼应:一个是交通道上挥着旗子的假人,另一个是工地大叔中午吃盒饭,这两处都特别有您的风格。
今天这部纪录片虽然时长很长,但也有个鲜明特点,中间有很多固定镜头,比如一个被丢弃的娃娃在风中晃动,那种感觉很像 MV 里会动的假人。另外,您镜头里总少不了草根阶层的身影,无论是工地、农地还是市场里劳作的人们,您拍这类场景特别有感觉。想问问您为什么特别钟爱这类题材呢?
黄信尧:
其实我很喜欢看别人工作。比如去快炒店,我会特意选能看到厨师剁菜、炒菜的位置,觉得那个过程很有意思;昨天去澳洲牛奶公司,我也坐在旁边看他们做炖奶。你说的那些劳动场景也是这样,我确实很喜欢观察这些“劳作”。说难听点,可能因为我自己比较 “懒惰” 吧——那些工作看起来那么辛苦,我自己做不来,就格外喜欢看别人忙碌的样子。我总觉得劳动过程中有种我说不清的 “灵光”,虽然我自己做不来这些事。我知道自己耐不住辛苦又重复的工作,年轻时在皮革厂做过流水线,每天重复同样的动作,觉得特别无聊。但有些人能把这种重复的工作做一辈子,我觉得太厉害了,所以总忍不住观察他们。尤其像日本的 “职人”(しょくにん),他们一辈子专注做同一件事,在外人看来可能很枯燥,但他们能守住这份枯燥、做到极致,这种坚持让我觉得很了不起,所以很喜欢看这类场景。
你提到的那个指挥交通的假人,它重复做着同样的动作,我总会联想到这些劳动者。但如果加上时间的维度,画面的意义就不一样了——就像你在片子里看到的,假人的衣服慢慢破了、损耗了;还有那些交通信号灯,经多年风吹日晒后生锈、变破旧。这些细节里藏着时间的力量,让重复的事物变得格外有“故事感”,这也是我觉得很有意思的地方。

观众4:
导演您好,我注意到纪录片里您和拍摄对象的对话,前后呈现方式似乎不太一样。比如后面有您有进到拍摄对象家里交流的镜头,想请教这是拍摄过程中自然形成的转变,还是后期剪辑时特意设计加入的呢?
黄信尧:
其实我并没有进到他们家里,大多是在家门口或院子这类户外空间交流。这个片子剪过很多次,最后版本里保留了不少细节,比如有阿嬷会问我 “哪里人”,甚至阿伯的媳妇还怀疑我是警察——这些内容在一般纪录片里可能会被剪掉,因为通常大家会觉得这是拍摄准备阶段的 “闲笔”,重点该放在正式对话上。但这次我特意反着来:把一般会剪掉的保留,把一般会留下的精简了。
因为这些就是我到现场的真实状态:一开始拍的时候,有阿嬷会骂我叫我别拍她;另一个阿嬷因为我在拍她,就自然聊了起来,能看出我们还不熟;还有位阿伯,本来我在拍他忙碌的太太,他坐在旁边看我拍了很久,主动搭话,我才转过去拍他。我想把这种 “初遇” 的过程分享出来,包括片子开头我对拍摄对象说 “先别动”,后来又说 “可以动” 这类细节,一开始也想剪掉,但最后决定留下。
我希望让观众感受到:当你来到一个新地方,其实都是从陌生开始慢慢认识它的。大家在片子里看到的北门、将军、七股,也是这样——我想保留这种带着 “瑕疵” 的真实感,因为这就是认识一个地方最自然的过程。

时光刻痕
黄信尧用他的摄影机,雕刻着他生活周遭所见的时光。《北将七》的镜头下,有烈日下躬身劳作的渔农身影,有被海风与岁月侵蚀的广袤盐田与鱼塭,有乡音淳朴的呢喃絮语,更有尘世变迁中被悄然封存的记忆。这长达三小时的凝视,并非猎奇或煽情,而是一种深沉的在场与观察。即便镜头捕捉的那些人、那片土地与你我的生活轨迹毫不相干,但导演仿佛一位有心却随性的时光旅人,邀请我们共度了一段流淌的岁月。
他发现了平凡劳作中难以言说的“灵光”,在重复、琐碎乃至看似枯燥的日常里,提炼出生命本真的质地与时间的重量。那些被影像凝固的瞬间——无论是阿嬷的警惕询问,还是假人指挥交通的衣裳在十二载风霜中渐渐褴褛——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深邃的哲思与淡淡的伤感。它关乎消逝,关乎坚守,更关乎在飞速流转的世界里,如何用影像去抵抗遗忘,去封存那些即将被太阳晒透、被时代冲刷的“北将七”。
这或许正是黄信尧耗时十二年“偷看”与“封存”的意义所在——让平凡成为史诗,让时光在银幕上留下它沉默而有力的刻痕。

若您愿沉浸于黄信尧镜头下流淌的时光,亲历这场跨越十二年的凝视,还有机会于以下场次感受《北将七》与《黑色虱目鱼》带来的独特体验:
《北将七》InD Blue 特别放映
时间: 2025年8月30日(周六) 12:30(午间场)
地点: K11 Art House(尖东站 J口)
票价: HKD 140
版本: 2D 台语原声
《黑色虱目鱼》InD Blue 特别放映
时间: 2025年9月21日(周日) 12:30(午间场)
地点: K11 Art House(尖东站 J口)
票价: HKD 110
版本: 2D 台语原声

若欲深入黄信尧的创作肌理, 可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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