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的镜头语言让人重新意识到了一种名为“距离感”的东西——他不厌其烦地用数段长镜头呈现着男主角如雕塑一般在路边托举广告牌的生活,直至这种单调乏味感溢出屏幕,观众逐渐开始共享他处于此种生存状态中的感受时,导演才允许我们接近他——二十四分钟处,出现了全片第一个特写镜头——麻木与悲怆两种完全割裂的情绪竟然交融在一起,如滴在宣纸上的墨水一般在李康生的脸上慢慢晕开。这种在常规电影语法中只需要一组“建场镜头”(全—中—近)就能实现的叙事效率(而非效果),在《郊游》中花了二十四分钟。前者中的摄影机是高高在上全知全能的暴君,肆意滋养着无需任何代价就能满足的窥视欲和代入感,而后者中的摄影机更像是我们的眼睛,它知道的并不比我们知道的多多少——单调乏味,琐碎散乱的表象不正是每一个“他者”的生活呈现在我们眼中的面貌吗?如果我们不曾付诸努力去穿透他人生活的表象,我们凭什么去接近他们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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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特写镜头

正如所有电影所做的,《郊游》亦是一趟引领我们接近人物心灵深处的旅途,但也正如现实里我们所能做到的,这种接近始终只是有限的——“距离感”贯彻这趟旅途的始终,即使在那些人物暴露出内心隐秘与脆弱之处的时刻——夜深人静,酒醉后的李康生回到逼仄的床上,看向枕边的“高丽菜夫人”,俯身轻吻,然后将它生啃,撕碎(妈妈,快看这里有个怪叔叔在啃包菜),随后在满目狼藉中痛哭起来。我们看到数种相互矛盾的情绪交叠在一起:温柔与暴虐,依恋与怨毒,渴望与迷茫……在这段近十分钟的长镜头中汇成一条缓缓流淌的溪流,而观众被赋予了充裕的时间去感受水流之下的种种情绪——在这漫长的凝视中,我脑海中蓦地闪过刘若英在《天下无贼》结尾处的表演,忽然感到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那既是压抑,也是发泄;既是沉默,又是爆发。似乎是关于失去,似乎是关于绝望,关于附着于心如霉菌滋长蔓延却又无处可说的苦痛……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看着李康生终于释放了情绪,再也不加收敛地哭喊起来,心仿佛也随着他揪在一起的五官紧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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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一借由另一“情绪文本”才勉强抵达的可谓“接近”的时刻,很快便随着镜头的切换而消弭,那一以贯之的“距离感”再次浮上水面——这里呈现的仍然只是“表象”——没有切实的人物关系,没有角色的视点镜头,没有“镜头内蒙太奇”式的调度……情绪的冲击是可感的,人物的感情却依旧暧昧不明,他仍然是一个陌生的“他者”。
观看《郊游》的障碍,或者说困难在于,如果说它是描绘情绪的电影,那么它直观呈现的似乎只关于人物的情绪状态本身(what),而欲望和动机(why)则退至后景乃至幕后。从这点来说,蔡明亮的确是那种“挑观众”的电影导演:如果观众不能以一种“参与式观看”的姿态主动地去发现、组织甚至创造那些关于人物前史,关系与愿望的材料,便无法从那些生活的碎片中获得感情层面的体验,也即“看了个寂寞”。尽管没有依据可以断言蔡是在有意识地鼓励所谓的“参与式观看”,但它显然是必要的:在这种距离感下,思考所引向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个又一个疑惑,正是疑惑催生了我们继续在旅途中探索的动力,直至抵达导演设下的终点。
当然,有悬念就必然有揭示,只是在《郊游》中,揭示来得更为迟缓和隐晦。随着“撕咬包菜”的情绪高潮结束,叙事终于迎来了变奏——一个“失去”的时刻——最为亲近的孩子们被突然出现的神秘女人带走,而船上的主角无能为力地任自己被河流和雨水带离河岸,就此与亲人分别。最后镜头缓缓推向女人决然中混杂几分挣扎与隐忍的脸庞,随后画面黑场,微弱的烛光亮起,此前一直在生活中缺席的妻子,将子女“掠走”的妻子,正领着他们为主角唱着生日歌——那“高丽菜夫人”所指涉的对象似乎终于浮出水面。回想起上一场那个长镜头所呈现的种种情感,才发觉蔡明亮竟然仅用一个镜头便塑造了一对颇为暧昧且复杂的人物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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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两个完全对立(离别/欢聚)的场景衔接在一起,我们意识到时间不再线性前进,无论现在呈现的是补偿现实的梦境还是聊以慰藉的回忆,导演终于允许我们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并用一种可视化的方式为其赋形——明明是平淡温馨的日常家庭生活,却发生在布满霉菌与污垢的废墟之中——一间因哭泣而布满“泪痕”的房间。废墟这一贯穿全片的空间意象在此借母女之口获得了诗意,并将全片的情感材料统摄在一种感伤、破败的基调之上。随后镜头静静地用特写展现着墙壁上的细节:裂开的墙皮就像结痂的伤疤,斑驳的霉斑正如记忆与意识那混沌迷离的质感,这是否就是那如幽灵般游离在温馨氛围之外的主角的心理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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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郊游》中的空间为人物情感赋予了肉身,那么时间则是流动其间的血液,时间的长度同时也是情感的层次和浓度。“水已经干了”——不知道是否与从未与人亲近的男人有关,女人似乎也耗尽了最后的忍耐,决心出走,意识到什么的男人跟在她身后,麻木中混含着无措。随后他们来到一处房间,居于前景的女人静止不动地望着前方,随后忽然流起泪来;而站在她身后的男人欲言又止,似乎是茫然,似乎是犹豫,似乎是挣扎,最后他缓缓走向前,轻轻地抱住女人。全篇唯一一个亲密时刻,在镜头前酝酿了近十分钟才终于到来。在这漫长的情绪之流中,我们不仅体验着不同层次的情绪如水汽般浸入,仿佛还能从中看到我们自己的倒影——关于人物的关系与情感结构,导演至此依旧没有提供任何具体而明确的信息,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位置关系,这样长久的沉默,以及最后的拥抱,仿佛超越个体经历成为了某种具有普遍性的情感模型,唤起无数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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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镜头切换,揭示了他们的目光所及,实质上是情感指涉——一幅描绘溪间山水的风景画,象征的正是儿子那未能完成的出门郊游的家庭作业,那缺席的和睦欢聚之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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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这似乎离人物内心真相越来越近的时刻,我们却再一次被推远。在影片的最后,蔡明亮运用魔术般的场面调度在同一镜头同一场景内完成了时空的三重切换,亦是梦境/记忆、历史、现实这三重相互交织的文本层次被逐层抽离。随着女人挣脱男人的拥抱走向画外——那或许是“入画”的通道,或许只是单纯的退场——梦境/记忆的载体就此消失。房间只剩男人孤身面对着墙上的壁画,面对这个引发回忆与幻想的媒介,这正是他的现实处境——他孑然一身,曾经的幸福已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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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们对人物的情感结构终于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关于对亲情、爱情的渴望以及美好年华已然化作泡影的孤独与创伤……最后男人也离开,去往同样的方向,只留下空旷的房间和壁画,忽然意识到刚才似乎只是某个发生在这一空间中的历史的虚影——一个男人曾在壁画前回忆自己的过去。而现在“此地空余黄鹤楼”,这里实际上空无一人,只是积满了某些经留此处的游魂留下的,情感的碎片与尘埃,只有月光每夜来到此处为它们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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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画面黑场,故事结束了,其实故事早就已经结束了,在男人被水流推离河岸,看着亲人远去的时候。他原本要带他们去哪儿?孤身一人后又会去哪儿?是否自此他的灵魂已然寂灭,只有躯壳仍在游荡?是否也会在充满可能性的生命之河中偶遇新的救赎……如何提问,又如何解答,导演把选择权交到了我们手中。让我们用自己的方式去接近自己的真相——正是这恰到好处的距离感。让观众不至于被情绪的水流淹没,从而看见水面之上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