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泰坦尼克号》,第一反应大概是爱情吧。无视阶级、共赴生死的爱情。Jack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或许不是他的翩翩风度,而是他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会对Rose说“我在”“抓紧我的手”“我会抓紧你”,这既是对对方无条件的支持、守护,也有对自己作为两个人一部分的信念与自信。他虽然没有身份地位,但在所谓“上流人”中不卑不亢,在追求Rose时也没有仰视的卑微感。而Rose独立、叛逆,没有贵族小姐的柔弱骄矜,能与善于绘画的Jack互为知己,融入底层甲板的烟火喧嚣,也能独自赴险寻找被困的Jack,在洪流中用力向前。突然发现这部电影里没有俗套的“你先走”“不,你先走”的冗长纠缠,奔赴就奔赴得利落,携手就携手得坚定。爱情中这般的信任、追随与“永不放弃”的坚守令人深受触动。

八月长安写过道“所谓浪漫,就是没有后来。”某种意义上,Jack和Rose的浪漫也因永久定格在生死相隔这一刻而隽永。如果初见的怦然心动在生活的零碎磋磨后凋萎,如果泰坦尼克上的邂逅坠入下船后现实生活的灰头土脸,换作是我,倒宁愿沉没于荒冷的海底。不,我并不是说为彼此义无反顾是轻而易举之事,但在这一横截面上波澜壮阔的爱情与隐入尘烟后的相看两厌未必互斥。倘若没有历生死劫的磨砺,初相识的倾心是否能长久,是否经得住日复一日的消磨?功利地评判泰坦尼克号沉没前的他们,Rose最大的优势不过是优越身份与姣好面容,对生活细节的种种挑剔未尝不透露出她作为贵族小姐的精致,面对母亲的管束批判、未婚夫的威逼利诱她并非没有动摇;Jack居无定所、怀才不遇,尽管拥有过人的才华、细致的体察与得体的自信,但这些并不能为他带来世俗意义上的安定与物质条件。Rose受制于上流社会的种种约束与被迫的婚约,固然天性追求大胆、自由,但一定程度上,她的爆发是在极端压抑以及与Jack相遇相知的碰撞下被激发的。而Jack漂泊于社会底层讨生活,才华、真心皆蒙尘,他的善良、体贴、果敢大多在解救Rose于困境中体现,如果有朝一日爱情的火焰渐熄,他是否能够收拾起那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电影中未尝展现。

但看电影的观众,谁不愿意在短短三个小时内一头栽进生死与共的美好爱情之中?哪怕这在现实中那样遥远,即便我不由自主地生怕《花束般的恋爱》重演,但幸而Jack与Rose的爱情在泰坦尼克号的沉没中永远定格,随着岁月流逝而愈发绵长。面对生活与面对生死各有各的难处,前者打磨真心,后者淬炼真心。因此我很难将《泰坦尼克号》中的爱情看作彻底的悲剧。当Jack强忍冰冷海水刺骨的剧痛,竭力挽回Rose的生存意志,而自己在寒冷特痛苦中无声消陨;当Rose放弃独自逃生奔赴Jack,经历生死与深情后怀揣对爱人的诺言,精彩地、独立地、不负所托地度过余生,无论哪一种都是常人所难及的勇敢。残忍地说,他们的爱情因没有未来而永保纯粹,又因二人跨越生死的诺言而亘古动人。

但泰坦尼克号的沉没仍是一场巨大的悲剧。如老年的Rose所回忆,船上发生一切如同一场梦。而美梦的种种铺垫,为噩梦的降临更深地奠基。起初无人用过的精美瓷器一摞摞破碎,涂着崭新油漆的桅杆接二连三断裂,阶级的鸿沟、人性的脆弱在灾难面前被强行撕开展示,与之相伴的是无数生命在绝望中逝去、无数期许在生死中破灭。电影对这场灾难中众生相的呈现无比触动我,太多人物值得被铭记。

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坚持演奏到最后一刻的乐队。无论是人心惶惶中的《婚礼进行曲》,人们四散奔逃时他们嘟嘟囔囔地抱怨“现在根本没人听”“哪怕在宴会厅里也没人听”,还是互相道别后还是留在原地继续演奏,都没有来由地深深打动我。在他们的音乐声中谢幕的船长,他曾经为了虚荣而强行让船加速,但最终选择在船舱内看着海水漫灌席卷自己;安德鲁先生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宴会厅中,徒劳地校准座钟的时间,他曾对泰坦尼克号的设计提出过异议但被否决,尽力说服更多乘客上求生艇而自己选择与船共亡。还有在床上相拥赴死的夫妻,讲故事哄孩子的底层船舱的母亲,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迎接死亡的老贵族,也有悲泣的孩子、仓皇逃窜的乘客,不得不从死去的朋友身上剥下救生衣的意大利小哥......这一段淡去了背景音,只有渐弱的琴声伴随生命的流逝,舒缓的音乐如同残存的一息梦境,映衬出荒诞现实的残酷。

大难临头,有为维持秩序开枪打死乘客后自杀的一副默多克,有停下逃生的脚步帮主角开门、却又中途放弃的服务生,有不择手段上船的“上流人”,有被锁在底层船舱被迫等死的平民,有在混乱中颤抖声音念诵圣经的牧师与互相拉手的信徒,有逃生船上不愿返航搜救幸存者的人们......众人面对死亡的百态或许不堪,但又让人难以苛责。扪心自问,有多少人经得起生死瞬息间的拷问,又有多少人能够体面地与自己告别或挣扎求生?

男二Cal即是复杂人性淋漓体现的角色。在电影的前半段,我始终以为他对Rose是没有多少爱的,更多的是强烈的控制欲与占有欲,把Rose的美貌与身份作为彰显财富地位的资本之一。直到他在逃生时经过漫长挣扎后还是去寻找Rose,哪怕他自己也认为自己疯了,我才发现原来他还是深爱女主的。对他这样自私、顽固、傲慢的人来说,居然能放弃自己先逃跑的机会去找始终不爱他的Rose,这简直称得上中邪般的深爱了。当我看到他目送Rose随逃生船缓缓远离时近乎脆弱的神情时,以为这个角色在柔情中软化,他又毫无阻滞地对Jack发出残忍嘲笑;当我以为他抱起小女孩是残存的良心驱使时,他却谎称自己是女孩唯一的亲人而得以上船逃生。他为了陷害Jack而把海洋之心放在外套口袋里,“鬼迷心窍”找到Rose后把外套给她披上,阴差阳错地失去海洋之心;费劲心机上救生船逃过海难,最终在股灾中破产自杀,种种命运的反转令人啼笑皆非,难以爱这个角色却又难以恨得彻底。说到底,谁都不过是凡人而已。

如果电影到泰坦尼克的沉没就终止,它仍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但使其超脱于其他灾难片、爱情片的,在我眼里,是Rose的幸存与她的后半生。虽然电影没有直接展现这一切,但看到结尾,想起电影开头年老的Rose笑着说“我到哪里都要带着这些照片”,而照片上的她游历各地,学会了像男人一样骑马——虽然曾答应教她的人已经不在。她一一兑现那晚的诺言,精彩地活下去,生好几个孩子,她“永不放弃”。她将这样的生活用照片刻录,却连一张Jack的照片或画像都没有。

Rose有别于其他女主的独特之处,在于她在生死与爱情中保持了自己。Rose掰开死去的爱人冻硬的手、目送他没入海底的一幕堪称触目惊心,画面近乎平静,却每每回想都觉出如海水般幽深冰冷的心如刀割。背负爱人身死之悲、深情难续之痛与家破人亡之孤寂,无论哪一种都足以令人无法找到自洽的处世姿态,稍有不慎便会成为终日悼念爱人的活墓碑,或是自怨自怜的祥林嫂,或是忘恩负义的无情人。但Rose之不凡,是她在这样的背负下依然活出自己的模样。已经超过一百岁的Rose仍保持少女时期的俏皮与活力,她做过演员、嫁人生子,即便年老还热爱做陶瓷、养花草。她嫁给了另一个人,但仍然铭记并深爱当时的少年,这两种爱很难共处,但在Rose身上却找不出违和感。甚至恰恰相反,作为观众的我一边为她余生的精彩而欣慰、所折服,一边深深感动于这历经大半个世纪仍如海洋之心般纯净的爱情。当Rose最终将海洋之心丢进深海,躺在温暖的床上,梦回近百年前的泰坦尼克号,在众人的微笑中走向阶梯上等待她的翩翩少年......梦境与现实交汇,令人难以分辨那一刻涌上心头的是伤感、欣喜抑或是释然。

三个小时的电影很难说短,但在落幕的黑暗中,很希望片尾曲永远不要停下,让我能够像Jack坠入深海那样溺在永远不醒却也永远不散的黑暗与梦境中。但终有曲终人散时,散场后走下凌晨空无一人的恒隆商场,穿过清冷冷的细微夜风,才算找回些许现实的存在感,那一刻竟是怅然夹杂理所当然的茫然。

2023.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