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代,街頭砍殺見怪不怪,黑色勢力生存自成法則,話事掌權已成暗文,警署勢力自知無法連根拔除其多年根基,故抛出以和為貴的誘餌,想出白中通黑計策,欲将其發展為一支見不得光的下線力量。
杜琪峰把這部電影譯成,Election.
一如片名,他把這部黑色香港電影拍的文雅隐忍。
每一幕,黑色霧氣藹藹,音樂哀氣奄奄,對話遍布機鋒,穿梭其中的人,像駕駛遊輪進入蒼茫海面,為了一個共同目标,齊齊擠上甲闆,突然發現甲闆變成薄薄紙片。
墜海的人死了。
幸存者變成舵手,承載一個無錨可抛的人生,行駛出一個偏離原先路經的航線。
他是最赤誠的,擁有孩子般心性的角色,猶如熱愛玩具的殺手。
飛機的名字,看似海闊天空無拘無束,實則寓意狠辣,如果天空也化作黑社會的戰場,這戰場未免遼闊,這架飛機未免太過形單影隻,一支操縱杆隻能控制住自己死亡的速度,張家輝得其名,注定不會有追随者(飛機)成群相護,倒也圓了阿樂死後,樹倒猢狲散的下場,他在黑夜的街頭被往日仇家追殺,成全了自己的喋血英雄。
想想寂寥結局,連元老會都不拿他作數,“飛機是什麼東西,我不認識他。”無情無義枉費滿腔仁義,一筆将他為幫會所作貢獻,抹殺除名。
其實,飛機想要的隻是快意江湖,理想主義者的恩怨黑道,用血漿和死亡祭奠、拳頭和手槍陪葬,在這個世界裡,金錢利欲尚未粉墨登場,一腔熱血也可以成王敗寇。
他是最赤誠的,擁有孩子般心性的角色,猶如熱愛玩具的殺手。他奉命取李家源的命,卻在意識到對方有強大幫手後,反而不急于殺人,開始一圈圈和阿武(李家源的保镖)玩起了遊戲,在李家源玩味的問道,“怎麼不動手,怕了?”中,天真不似正解,答出,“我要他們怕我。”
李家源完全沒有生命随時捏在别人手心的惶恐,大概也是看穿飛機不欲草率動手,才肆無忌憚,“怕你又怎樣,你不過是收錢砍人。”
這句話踩上痛腳,飛機大聲駁回,“除掉你,幹爹會安排我做話事人”,這句話的潛台詞大概就是,屆時看清我的實力,有誰敢不認可我。
因此除掉你,是必須的。
事實上,飛機卻馬失前蹄,被一個女人(李家源的太太)爆頭,順便被李家源似有似無嘲笑,“她不怕你。”
飛機大概是笑了(也許是對自己的嘲弄),“下車吧。”他命令李家源下車,主動放他走。
是不是明白了,除掉李家源也不能使自己被人敬畏,那殺人還有什麼意義呢。
飛機想要的是江湖地位,他的價值觀簡單的不存在迂回,他不會操縱人心,他是被控制者,因而淪為暗棋。
可他又實打實的有氣骨,哪怕窮途末路,也不欲折腰。
這也是李家源被他放走後,阻止保镖阿武滅口的原因,也是做回話事人後,在他亡命逃竄時,搭他上車的原因。
一路上他們對話很多,都是李家源在自話自說。
“你被很多仇家追殺?”
“刀口錢....不容易。”
李家源甚至把名片給他,“以後不管你做什麼,都可以來找而我。”
可他呢。
鮮血挂在腦袋上,飛機面孔冷淡,下車後背影融入黑色中,手中的名片飛離手指,劃出抛物線流暢利落的線條,被丢棄在不會回頭的身後。
“做了見不得光的事,隻有死路一條。話事人非Jimmy莫屬。你别想啦。 ”
阿樂,是典型的權勢欲望臣服者,内心願為響亮名号落膝下跪,有謀思而虛僞,善于操縱人心。
酒席之上,一邊言笑晏晏的接受衆人的祝福,一邊又看似漫不經心的詢問大家對下一屆話事人選舉的想法,潑出真心為幫會打算的意見,内心卻是真的不舍這風光無限的日子,怎麼肯輕易讓賢?
在東莞仔昂着腦袋說,幹爹你支不支持我時,支着下巴回複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對面上表現出強烈争取頭銜欲望的人,态度顯然不是百分百支持,對于摸不清底牌的人呢,又不甘心的試探,無奈Jimmy這個潛在對手太強,連他也要說違心話恭維,測試對方口風。
對待飛機時,先肯定對方現在的重要性,真誠不許你懷疑,“誰不知道我身邊最厲害的就是飛機你”,在對方問出何時可以光明正大出來幫你時,信誓旦旦承諾未來安撫人心,“你幫我,下屆話事人我一定選你。”
難怪飛機肯為他賣命,恐怕也隻有他,可以這樣毫不保留而巧妙的去認可,一個對他有價值的兄弟,一把稱心好用的刀。
飛機的人生價值在他這兒,得到了虛化的最大實現。
飛機是個個例,他有自己的童話江湖,撇開他不談,那些真刀實槍在社會中翻滾的其他兄弟呢?
骨氣是有,但是終歸肉體凡胎。
下場是Jimmy花了好大的功夫收服他們,用什麼辦法呢?
非極緻暴力血腥不能。
這樣一個貌似儒雅,又懂得鑽營人心的老大,終于死在了自己兄弟的手上,死法簡直和大D如出一轍,隻不過,自己從殺人變成了被殺。
生命結束的叫人怅然,也不是所有的冤冤相報都要何時了,在每一記落在頭頂的重擊聲中,會有終了的。
他在一下下消沉的意志中,生命一步步接近死亡時,腦海中閃回的是什麼?
是那根面對它時,就目露鋒芒又如癡如醉的龍頭棍嗎?
還是那句讓他生出殺機的仿佛預言一樣的勸告:
“做了見不得光的事,隻有死路一條。話事人非Jimmy莫屬。你别想啦。 ”
有的人結局早就在打碎自己老婆的骨灰櫃,取出龍頭棍時那雙忍不住流瀉無限貪婪和矢志不悔的目光中,被早早定下。
“我隻是想做生意。”
另一邊,Jimmy(李家源)要得是什麼呢?其實是一條光明正大的用以做生意的康莊大道。他最初拒絕鄧伯,說出自己進入黑社會隻是因做小販想被庇護,這隻是為做生意而做出的無奈選擇和妥協,他以為自己人生的主線副線清晰畢現,做不到話事人有什麼關系呢,可惜一路到黑,妥協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做就要做到死,這一生他都無法擺脫,連下一代也要步入後塵。
“我隻是做生意的。”他很愛說這句話。
開頭阿樂試探他,“Jimmy你有錢有勢,有機會做話事人的。”他立場鮮明,“我隻是做生意的。”
阿樂卻一眼洞穿本質,“做了話事人之後,你的生意會更興旺的。”
他不置可否,後來在政府的暗箱操作中吃了悶虧,才反刍到了其中的意義——身份(權力)可以帶給他的,究竟是什麼。
他開始妥協了,不想争也必須争。
但他又不要親自動手,他要别人問起時,他能問心無愧說出與己無關,以此服衆。
果真,後面上位之時,元老會串爆提出質疑,“你敢不敢說阿樂的事情,不是你幹的,對着燈火說。”
Jimmy一張臉陰晴莫測,表情卻是笃定,“我沒做。”——我沒親自動手做。
黑社會也要在黑暗中奉光明如坦蕩信仰,看着燈火發誓,心中仍念有情有義,不肯将自相殘殺擺上台面,然而為萬人之上的權欲迷醉,心狠手狠不擇手段早就是默契真相了。
Jimmy決定讓對方自己人殺自己人,可惜他做慣了生意,潛意識裡想用錢擺平一切,抓了阿樂手下,準備利益誘降,卻遭受白眼謾罵,終于在一地散落紙币中,沉不下氣了。
想起那段碎肉喂狗的經典橋段,吹箫之聲推你入靈堂,真正将死亡氣化,吸到靈魂深處,催生嘔吐。
就連殺人如麻的阿武,也要用冷水瘋狂漱口,抑制胃中惡心之意源源翻滾,終于忍不住向始作俑者罵道,“去你媽的,(讓我)一輩子做噩夢。”然而,李家源隻是面無表情脫下浸血T恤,紅色白色一齊從鏡中剝離,赤身裸體猶如嬰兒,腥風暴雨中孕育新生,恍如再曆的才是現實人生。
險險殺死阿樂,奪得話事人頭銜,他認為自己兩年後便可以功成身退,但是現實不會叫他如意。
與石副廳長談判那場戲,當龍頭棍完璧歸趙,他清楚意識到自己木偶身份,線一早便系在别人手上。
真是諷刺,在這片曾經夢想的山頭,命運的玩弄再次降臨,于是他氣急敗壞的抽打對面男人的耳光,發出困獸的怒吼,“我隻是想做生意!”
幾欲心碎,搖搖欲墜。
現實幫你如願,代價也要一并償還。
想到了什麼呢。
局中局,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你以為你是最聰明的,其實不是,永遠有别的力量高你一等。
你征服了夢想的山頭,卻沒法征服所有踏上這片土地的人。
鏡頭一晃,曾經曆經風雨榮耀的前話事人正冰冷蒼白的躺在陰森詭寂的闊口棺材裡,那雙連空氣都抓不住的手,将永遠死氣沉沉握住代表着全力交叠的龍頭棍。
與世長眠的又何止一人一棍呢。
曾經的一代黑社會,也要入土為安了。
以和為貴,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