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在中國,體育運動本身就是邊緣的。即便是籃球和足球這樣受歡迎的主流項目,在學校的環境中都是一種不務正業。更不要說棒球了,似乎這項運動在大陸并不存在(在港台它确實很受歡迎)。即使是體育迷,也很少看見中央台或者地方台轉播棒球賽事——偶爾還能看到橄榄球和冰球呢。至于身邊的人,恐怕是更難找到棒球迷吧。很有幸,在初中時接觸過棒球和壘球,但我們是在排球課上用排球場地打的。不過也正因如此,還算知道這項運動的規則。在中國,打籃球的抱怨球場收費貴或者大媽搶占場地,而踢足球的抱怨場地難找、不好湊人。打棒球的呢?先不提有沒有場地,得先有打的人才行。毫無疑問,棒球在我國就是邊緣的邊緣,對我們這代人來說,它可能隻是胖虎在空地上追殺大雄時手上拿的一根棍子。

體育運動在學校生活中“被邊緣”有其合理性。因為體育本身不是大多數普通人的上升渠道,學習、高考,這才是普通家庭的孩子們唯一的出路。所以在課後打籃球踢足球是不務正業,要罰站、寫檢查、沒收作案工具。但對于家庭“不普通”的孩子們而言呢?或者說,對于連家都沒有的孩子們來說呢?就像教練對孩子們說的那樣,棒球是他們的出路,體育是他們的出路。這些孩子們本身也處于社會的邊緣。“不打球就是流氓”,這話似乎有點過分。但如果熟悉國外的籃球與足球培訓,就會覺得這話一點沒錯。很多運動員不從事體育行業可能就是流氓或者街頭小混混,無論在英美還是巴西、阿根廷。體育給予了邊緣人群上升的機會。

...
整齊的隊服真的很帥!

所以就非常容易理解為什麼教練對馬虎那麼恨鐵不成鋼,也理解小雙為什麼背負了那麼大的壓力。後者在影片中更觸動我,不僅僅是他的經曆。他帶有一種小男孩的特質:瘦弱、執着、自尊、要強、禮貌、懂事,在很小的時候背負起了許多壓力(快被壓垮了),拼盡全力地前行。但他才幾歲呢?他還不是一個男人呢,隻是一個小男孩,一個膽小和愛哭的男孩,一個怕失去親人,怕被丢下一個人的小男孩。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恐怕要走很遠很遠呢。然而他在過于小的時候就背負了過多的東西。能有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那是無數人的善意,是僅存的親人和殘缺不全的家庭拼了命的努力,是他值得帶着傷咬着牙忍着痛去奮鬥的目标。

然而什麼東西都沒有拿到,生活甚至變得更糟。事實證明,《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有它的中國版本。開出一張母親的死亡證明,這是合乎條例的操作,然而并不能掩飾其荒誕:小雙是一個從沒有享受過母愛的孩子,母親在生活中根本就不存在,怎麼開證明?她就是死的(盡管活在一個他永遠找不到的角落裡),而他就是一個孤兒,然而他無法在政府面前證明他是孤兒。

他想在那棵大樹上插上青苗,原本是插在較高的地方。插不進去,隻好插到低一點的地方,于是插進去了。或許這就是他的人生。正如别的影評所說,對馬虎而言,他有無數次機會,但對小雙而言,他隻有一次機會。

小雙雙胞胎哥哥的情節更具有一些戲劇意味,它傳遞出一種身份的偶然。本應被送走的小雙,隻是被嫌棄太小了而遭留下,如今有了改變命運的機會。若是被送走的是他,出現在鏡頭面前的就是哥哥了。也許會說着同樣的話,隻有一句話的差别:“等長大了,我要去找我弟弟。”人的命運仿佛就是抛一枚硬币,小雙正面朝上了,但硬币又莫名其妙被抛了第二次,于是他的一生改變了。但無論如何,在生命的最初人都沒有抛硬币的權利:我們無法選擇自己是否出生,更無法選擇自己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或許小雙已經漸漸對自己的生命存在産生了意識(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荒誕,或者說令人惡心),它是一次“被抛”。他在模模糊糊中選擇了反抗,想要掌握自己的命運,而不是“沉淪”。然而事實是,這沒有用,他盡了自己在這個年齡能盡的全部努力,卻得不到最平凡普通的生活。等待他的隻有淚水、伯伯的癌症和對死亡證明的滑稽要求。無論我怎麼習慣倒存在主義的雞湯,看到這樣的場景,除了帶淚的苦笑外,是不可能有臉講出“幸福”二字的。在這樣的現實面前,我感受不到經典文學作品能提供給人的力量。它們在這一刻是蒼白的。我隻想和小雙一起亂砸東西。

當所有的故事以平靜的語調被講述出來時,我能感覺到的是對于世界的冷淡與疏離。邊緣的運動,邊緣的孩子,來自一個個被遺忘的小小村落,彙集在中國的心髒北京,在這座日新月異川流不息的城市的邊緣地區成長,不斷被驅趕,小心翼翼地躲藏,仿佛是在流浪。但他們還懷揣着一份憧憬。即便是大山裡被胡亂栽下的小樹,它也是在成長的,它和我們一樣有着生命,頑強不屈。

...
理論全是灰色的,生命的金樹常青

但會不會連這份憧憬都是在鏡頭下才存在的呢?(世界上還有更多的聲音還遠遠不能為我們所聽到。)比之于紀錄片,尤其是後現代語境下的紀錄片,這部影片并沒有非常特别的叙事技巧,也沒有提供什麼特别的理念,它立足于講好故事。然而不難看出,許多場景是有擺拍或者表演意味的。先明确一點,不存在絕對意義上的“非虛構”,無論是文學語言還是鏡頭語言。剪輯、拼貼、選擇在所難免。就體育紀錄片而言,亞馬遜今年給托特納姆熱刺隊拍攝的紀錄片《孤注一擲》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亞馬遜在熱刺的更衣室、球場、辦公室安裝了大量攝像頭,有些時候球員是意識不到攝像頭的存在的,所以表情動作更接近于他們真實的生活和比賽狀态。但這樣的紀錄片仍不是絕對客觀的,因為存在俱樂部的審核、導演的理念以及剪輯。《棒!少年》不像《孤注一擲》,攝像機的存在是更為明确的。兩部紀錄片裡都有球員沖突的場景,《棒!少年》的沖突更加刻意(比如馬虎的幾次打架,有時難免顯得生硬),更類似于“再現”。我并不懷疑這些沖突打鬥是真實的,它一定發生過,但影片中呈現給觀衆的畫面不是“正在發生的事”或者“可能發生的事”,而是“已經發生的事”。它被再現了,成為了一種表演。而影片開頭結尾小雙孤獨一人的定格則更讓影片顯得像體育題材的劇情片——那不是日常的生活狀态,是導演有意識要呈現給觀衆的東西。小雙開頭的孤獨與結尾處帶有一絲憧憬的擡手都是有設計的,盡管很自然,而且我相信這是他生活狀态的一部分,是對他内心的挖掘與表現,甚至是他不經意的舉動,但仍有必要指出這一點:鏡頭的選擇。影片并不是沒有傳遞真實,更不是捏造“真實”,隻是它的呈現方式似乎更近于虛構。有些地方難免出戲。仿佛是用拍體育題材的劇情片的方式來拍攝紀錄片,這類似于用寫小說的方式寫傳記或者報告文學。

如果不被提前告知這是紀錄片的話,或許真有觀衆會把它當成虛構故事?并會為小雙最後在樹下擡手的動作感到心滿意足,準備愉快地離開影院?然而最後一刻,演員表出現,所有人會發現,大家扮演的都是自己,這是一部紀錄片而不是劇情片。一切會不會是導演對觀衆的開的玩笑呢?故意用這種“露餡”的方式講故事,最後告訴你:故事本身是真實的。邊緣是真實的,荒誕是真實的,命運也是真實的。講故事的方式本身可能存在“再現”與“表演”,但那是一個真的故事。這一刻帶來的沖擊會是巨大的,“你不要丢下我不管”背後的蒼涼無奈再次翻湧而出。在現代或後現代的語境中,真實與虛構之辨早已不是最為重要的,内在真實有時比外在真實更有感染力。(何況紀錄片對外在真實的記錄也相當不錯。)小雙的那句話與那個擡手的動作足夠打動人了。他是一個很棒很棒的孩子。

或許連講述的形式本身也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就是它讓我産生了一種想去抱住這些孩子,安慰他們一番的沖動。然而我做不到,而且我就算真這麼去做了也起不到任何作用。或許,這就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不幸者的愧怍。

(所以……現在這個基地有沒有聯系方式或者靠譜的捐助渠道之類的……?以及,小雙确實已經回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