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語課》的結局讓我感到情緒複雜。當Gilles在盟軍軍營念出2840個被屠殺者的姓名時,猶太人作為一個種族的悲慘遭遇,和這一個猶太人記憶超群、聰明絕頂的幸存方式,令人唏噓;而在另一個地方,當Klaus滿懷希望地用他深信不疑的“波斯語”試圖通過邊境線去到德黑蘭展開新生活,卻無法與真正的波斯人對話,他瞬間的崩潰和瘋狂具有更大的沖擊力。Klaus的結局引發了我的同情心,哪怕這種同情心會被腦海中的另一種聲音所壓制:他是納粹機器的零件,他是平庸的惡,他是殺人犯。即便如此,同情還是無法被完全淹沒。因為導緻他夢碎甚至斷送性命的直接原因,不是因為他的惡,而是因為一個完美的謊言。
說謊有可能是道德的嗎?也許這并不是創作者想要讨論的核心問題,但這個問題在影片中被深度地表現了出來,畢竟《波斯語課》的主要情節就是:猶太人Gilles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讓納粹軍官Klaus相信自己真的會說波斯語,甚至編造出一整套由單詞和基本句型組成的語言體系,從而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脫了死于集中營的命運。
說謊的道德屬性是一個異常複雜的問題,任何一種道德體系如果絕對不容許說謊,在現實中是沒有可操作性的,這一點,想必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或大或小都說過謊——是不會否認的。東方人熟悉的儒家道德體系中,對說謊的态度其實相當寬松。《春秋公羊傳》中說:“為尊者諱恥,為賢者諱過,為親者諱疾”,鼓勵為尊者、賢者、親者隐瞞醜事、過錯、毛病。而中國古代刑法制度中的“親親相隐”原則,确定了隐瞞親屬的犯罪行為不僅合乎倫理,且受到法律的保護。儒家看重的是行為背後的那個東西,隻要符合三綱五常的規範要求,謊言不僅被允許,甚至在某些情況下被要求。
西方猶太-基督教道德體系中,對說謊的态度相對嚴厲。《出埃及記》摩西十誡中的第九條誡命為“不可作假見證”,通常被解讀為對說謊的否定。《箴言》中也提到“謊言的嘴,為耶和華所憎惡。行事誠實的,為他所喜悅。”但例外依舊存在,出于對神的敬畏是可以說謊的,如《出埃及記》中沒有服從法老殺掉希伯來男嬰命令的接生婆;出于信心是可以說謊的,如《約書亞記》中以謊言掩護以色列密探的妓女喇合。在猶太人的經典中,甚至對說謊直言不諱地包容,地位僅次于《塔納赫》(《聖經舊約》)的《塔木德》中說“盡量不要說謊,在特殊的情況下,也可以不說實話”,例如什麼特殊的情況呢?《塔木德》又說“不能空口白舌說謊——當你面對一個無賴的時候,可以破例。”這一條用來作為影片中Gilles選擇說謊以保全性命的理論基礎,完全是匹配的。
東西方道德體系對說謊的包容,都是動機指向的,出于一個善的或者好的動機,說謊是被允許的,也就是說有比誠實排序更高的道德價值。《波斯語課》中Gilles遇到的問題并不來自于說謊的動機——絕大部分觀衆也不會質疑他的動機——而是說謊所引發的一系列後果。智力困擾先出現了,一個謊言需要用一連串的謊言去維系,電影創作者利用這一點制造出整個故事最具有戲劇性的部分:一連串的謊言造就了一門隻在Gilles和Klaus之間有效的語言的誕生。該橋段如果用在一部愛情電影中,想必也是極度浪漫的。被迫調動所有可用的記憶資源,創造并記住2840個以人名作為詞根的全新單詞,并把它們熟練用于口語對話中,真的需要超強大腦。相對于智力困擾,終于出現的道德困擾才是真正的困擾。意大利人為了感謝Gilles對其兄弟的救助,殘忍殺害了集中營裡新來的人,隻因他有可能是波斯人,有可能揭穿Gilles的謊言。而後,為了掩護Gilles,他站出來承認自己的殺人行為并被當場處決。兩條人命後,Gilles已經無法承受謊言帶來的後果,想用自己的生命換取意大利人兄弟的生命,結果卻又被對他深信不疑的Klaus救下,求死而不得。
謊言和我們所做的任何一個選擇一樣,結果是無法準确預測的。但我們不會因為一個基于誠實而做出的選擇去對自己進行道德審判。誠實也可能會帶來不好的結果,我們亦會因為結果的不好而懊悔,但懊悔的是選擇本身,并不會因此背上沉重的道德枷鎖。說到這裡,不得不感歎康德在這個問題上的清醒和精辟。康德對說謊持最嚴厲的否定态度,認為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應該說謊。于是,衆後來者群起而攻之,主要論點無非是康德的觀點在現實中完全沒有可操作性——完全具有可操作性的現實生活,并不妨礙康德對人類更高道德理想的追求啊。
Gilles所遇到的道德困境,很适合用康德來解釋。在《道德形而上學》一書中,康德指出“說謊最大的損害是對說謊者個人自我道德評判的負面導向;說謊違反人對自己的義務。”這種負面導向在動機階段可能并不會十分明顯地顯露,人們很容易就因為善和好的動機去原諒自己的謊言,但這種操作的脆弱性在《波斯語課》中被明顯地揭示出來:一旦出現了說謊者在自我道德評判上無法承受的結果,其動機再善再好,也不能夠使他說服自己,這一切的發生不是因為他的說謊,而是因為有其他惡的存在。理由很簡單,就是康德說的:“說謊是對自己人格的一項犯罪,而且是一種必然使人在他自己眼中顯得可鄙的卑劣行徑。”說謊對自我人格的損害,可以暫時被掩蓋,但經不起時間的考驗。康德所秉持的“人是目的,不是工具,人不能将自己作為工具”,在其對說謊本質的論斷中又一次閃閃發光了。善意的謊言之所以能夠成立,是因為沒有壞結果的發生,一旦發生了說謊者在道德上無法承受的結果,謊言本質上的道德缺陷就必然會浮出水面。即便如《美麗人生》這樣的故事,也隻能證明謊言可能會産生好的結果,并不能作為謊言本身無道德缺陷的證據。
回到《波斯語課》的結局,和許許多多電影或者其他講故事的作品一樣,當一個有罪之人沒有辦法通過正當的途徑被施以懲罰,創作者總是想另辟蹊徑讓他罪有應得。Klaus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他本該由于在種族屠殺中扮演的角色而被審判——于是換了個方式給他安排了另一種更摧毀性的懲罰。Klaus毫無疑問是罪有應得的,隻是Gilles對自己的道德審判,難道會就此畫上句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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