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我看了高畑勳的動畫電影作品《輝夜姬物語》,便結合配樂寫了很長的“觀影聽後感”,發在lofter上(寫給生命的情詩——《輝夜姬物語》-Psyche)。現在把它整理到這兒的《聆音閑話》專題裡。全文如下(略作修改;大量劇透):

最近在研究所看了今年剛剛去世的高畑勳大師執導、曆時七年的制作、片長2小時17分鐘的遺作《輝夜姬物語》。相見恨晚,心情複雜。在看了創作物語之後,我真的按捺不住自己的心緒了。
久石讓首次和高畑勳大師合作,奉獻了異常精緻的樂段。雖然《聆音閑話》很難繼續寫下去了(注:事實上現在依然在斷斷續續地寫),我依然想結合配樂,去寫一寫這部惹出我淚水的片子帶給我的觸動——如同少年時看吉蔔力的任何一部電影一樣受到的觸動一樣——我多怕這觸動被日日忙碌的實驗一點點稀釋掉,最終像我自己的生活一樣,漸漸不着痕迹。
總體而言,《輝夜姬物語》的配樂完全不同于宮崎駿的影片。以往宮崎駿的電影中久石讓的配樂都是特别精彩抓耳的,總是一下子就把你的情緒調動起來了,讓你跟着主角心情走。即使抛開影片内容去聽,也是震徹心扉。《風之谷》《天空之城》《龍貓》《幽靈公主》《千與千尋》乃至宮崎駿唯一一部顯得不那麼天馬行空的作品《起風了》的配樂都非常善于渲染情緒。有時甚至音樂都可以提前幫助畫面出彩。我仔細研究過過久石讓為宮崎駿電影配的幾乎全部音樂,對他的配樂風格非常熟悉。
而在看《輝夜姬物語》時,我在沒有看片頭的情況下,竟然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久石讓的配樂。是因為久石讓的配樂不動聽了嗎?
不是的。
原因在于,高畑勳是與宮崎駿完全不同風格的導演。在這部影片中,他的叙事不是完全的主角視角,他希望觀衆真正的旁觀者——是在看主角的故事而非完全跟着主角走。在整體把握影片的藝術風格的基礎上,自身有着深厚的音樂素養的高畑勳對久石讓的配樂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不要情感植入——雖然輝夜姬可憐,但不希望人們去直接地同情輝夜姬。”
這是很難的要求,本質上講,就是要音樂退居二線,不能去主導和引領畫面、過多地補充情感,卻要起到烘托主題的作用,把導演想呈現的思想内涵呈現出來。作曲家須得對影片内容、發展和主旨理解至深,才能寫出合适的旋律。為此高畑勳曾在關鍵處讓久石讓反複修改數次。
因此,影片的配樂與久石讓之前的宮崎駿電影配樂風格完全不同。獨立去聽似乎沒有那麼華彩動人,卻能在淡淡的鋪叙中把每一幀藝術珍品一般的畫面解讀得淋漓盡緻。這張配樂專輯屬于“第二耳動聽”音樂,需要配合畫面和影片内涵反複聆聽方能領悟其匠心。
在如同月光一般綿延不絕的弦樂背景上,鋼琴的單音悠悠地奏起輝夜姬的主題旋律,但剛剛響了一句,旋律就馬上以一種近乎透明的音色切入到貫穿影片的童謠,童謠頭兩句裡鋼琴奏出的主題旋律第一句反複一次;童謠旋律末兩句之間插入管樂奏出的主題旋律第二句,最終仍是用弦樂裡的鋼琴音色主題旋律第一句淡淡地收尾,童謠的第一句旋律,卻不舍似的,咬尾而緊随其後,然而終究是輕輕淡去——片頭曲一分鐘不到,雖精簡,卻處理得簡潔秀麗,編得極有層次感又暗合影片的内涵邏輯,真乃用心之作。
影片開始于山間的竹林,取竹翁在砍伐竹子時意外發現發光的竹筍。竹筍綻開,出現了一個格外秀麗的小人兒。這時輝夜姬的主題完整地響起,依然是淡淡的鋼琴聲,短短的四句,旋律淡淡地起承轉合,宛若在詠歎四季流轉,生命輪回,幽幽地把一種宿命感鋪陳了出來。
竹取翁捧小人兒回家,她卻在婦人的手中變成了一個可愛嬰兒。小嬰兒飛快地成長着,聽見松濤而發出了生命第一次咯咯的歡笑。短促活潑的竹笛顫音勾勒出萬物萌動的生機,之後依然用笛音奏出“生命”的主題旋律——舒展、歡欣。随後豎琴和小提琴撥弦的聲音暗暗湧動,一路走來,笛聲悠然,梅花綻開。水墨線條勾勒的景色流暢又精美,春的畫卷以不疾不徐的節奏展開,最終由弦樂合奏把一派熱鬧歡欣的春景烘托到極緻,雪白的玉蘭滿樹綻放。(特别佩服久石讓描寫花開的幾句旋律——看似是宛如水墨畫的幾筆寫意,實質卻呈現出細細的工筆效果——音畫合一,傳神極了。)
由于小嬰兒長得太快,被小孩子們戲稱“竹子”,取竹翁氣得臉紅,聲嘶力竭地大喊“小公主”。回看這一幕,取竹翁與小孩比賽把小輝夜姬喊道身邊的過程表面是在凸顯老爺爺對輝夜姬深切的疼愛,實則暗喻了輝夜姬的兩種對立的生活狀态——(山間的鄉下姑娘)竹子,和(京城錦衣玉食的)公主。當小姑娘搖搖晃晃撲向老爺爺的懷中,竹取翁開心地大笑。這個過程便是輝夜姬人生軌迹的寫照——她雖曾開心地留在山間,終究聽從父母安排,去京城做了公主,并且在之後的生命中,在滿足父母的願望和内心向往之間的矛盾中,承受巨大的痛苦。
青梅一熟,夏天轉眼就到了。小竹子和一群小孩子在山間玩耍。孩子們唱起了一首淳樸的歌謠:
轉呀轉、轉呀轉、轉哪轉哪
水車不停地轉呀轉
轉呀轉 呼喚太陽公公快出來
鳥兒、蟲兒和野獸
青草、樹木和花
帶着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快到來
在舍丸驚訝于小竹子怎麼會唱這首歌謠時,幼小的輝夜姬卻脫口唱出了下面的變調歌謠:
回呀回,回呀回,回呀回呀
到那遙遠的時光
回呀回,回呀回,喚回我心
鳥兒、蟲兒和野獸
青草、樹木和花
請試着孕育出那盼望的人情
松風猶似喚侬歸
自當速速就歸程
清脆稚嫩的童聲配上半音摻雜的哀婉的小調和憂郁的歌詞,呈現出一種特别奇異的藝術效果——一種讓人說不出為什麼的難過。山風拂過,小輝夜姬眼睛裡莫名地湧出淚水。孩子們面面相觑。一種悲涼的宿命感,從畫面裡蔓延出來。
這個夏天,應該是輝夜姬生命裡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吧。她遊泳、歌唱、偷瓜,盡情享受山間生活的單純美好。
秋天到來,取竹翁背起竹筐,走上了去往京城的路。小孩子們在山間歌唱:
吹呀 風兒吹呀吹呀
風兒大力的吹拂
帶來山中的果實
七葉樹、栗子、香菇
還有山葡萄…
沉穩迷人的大提琴悠然奏起,畫面上,一副山區秋景圖緩緩展開。落葉紛紛,果實累累。音畫又是完美契合。
已經長得高高瘦瘦的竹子在這秋風飒飒的時節,迎來了自己生命的轉折點——一路盼望着與舍丸哥哥第二天吃稚雞鍋的她,甚至來不及與山裡的朋友告别,就踏入了進京的轎子裡。
進京後的輝夜姬,最初看到那些屬于她的錦衣華服時,像任何一個見到漂亮衣裳的女孩子一樣,欣喜異常。
此處高畑勳卻要求久石讓換掉了表現其内心歡喜的活潑音樂。久石讓了解導演意圖後換成了一段淡淡的鋼琴音,簡單的旋律裡,仿佛埋下了宿命的線條。“好像是要發生什麼一樣的。”此處音樂的選擇,是導演在向觀衆暗示:“這歡樂何等短暫,何等虛幻,何等經不起時間和内心真實感受的考驗……”
在老師的嚴格訓練下,輝夜姬開始學習如何做一位公主……天性活潑的她,受到了巨大的約束。卻心甘情願地在父母面前,表現得溫婉賢淑。
取竹翁請來宮中的大人為她命名。大人驚異于她周身散發出的光彩,取名“輝耀公主”。
秋冬交替之時,她成年了。命名儀式在過年時舉行。那場宴會進行了三天三夜,觥籌交錯,鼓樂齊鳴。輝夜姬坐在簾中,百無聊賴。音樂依然是一種旁觀視角,并不表現宴會的歡樂,卻是用淡淡的透明的彈撥音色,緩緩的歎惋的曲調,烘托輝夜姬的悲傷心緒。在這長久的宴會将到尾聲之時,輝夜姬看到了人間的醜陋嘴臉,内心的不情願噴薄而出,在烏雲般陰沉的樂聲籠罩下狂奔出逃。錦衣華服一路抛灑,視野裡的她越變越小,直到消失夜色中一輪碩大無比的清冷月亮裡(這裡應該是第一處關于“月亮”的伏筆)。
“夜奔”那一段的描繪,真是讓人歎為觀止。肆意揮灑的線條,粗犷狂野的筆觸,勾勒出輝夜姬一路狂奔的動态和她波濤洶湧的内心。這一段的音樂用沉重有力的鋼琴高音和細長持久的弦樂聲烘托氣氛,但是完全沒有喧賓奪主,幾乎是完全地讓位于視覺沖擊力極強的畫面,并很快消失在慌亂急促的奔跑腳步聲裡。
她衣衫褴褛地逃回大山,卻發現季節流轉,草木凋零,物是人非。為求生存的山民,早已離開了冬天寂寥的山間大地。生命似乎沒了迹象,早梅卻在雪中萌動花芽……
精疲力竭的輝夜姬倒在月光映照下的皚皚白雪中,喃喃說道:“這種景色,我曾見過……”
——那種不見生機的寂寥和荒蕪,可不正是月亮上的景色嗎?

春回大地,京城宛若一片櫻海。
老翁的苦心終于收到了效果,五位王公貴族都向輝夜姬提親了。
如同傳說中所述,輝夜姬一一地拒絕。整個求婚過程持續了三年之久,直到驚動禦帝。
但從影片的表達來看,輝夜姬并不是傳說中那種輕描淡寫的“一律不約”。高畑勳賦予了輝夜姬非常完整的血肉,她并非有意“玩弄五位貴公子于鼓掌之間”,而是出于内心的不願而被迫抗争,這個過程從頭到尾,都堅決但無力,充滿了無盡的痛苦。
相親的過程雖然平鋪直叙,卻有幾個鏡頭特别意味深長:當相模大人向輝夜姬推薦五位貴公子時,輝夜姬的表現極為憤怒,欲拂袖而去,但相模說出“這樣會讓令尊傷心”時,她猛地站定;當輝夜姬要求右丞相大人把寶物燒掉以驗真僞時,小侍女驚訝地發現她表情言語鎮定,雙手卻顫抖如篩;當皇子把小野花捧在手心,動情地說出要帶她去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共度晨昏時,天真的輝夜姬眼睛裡滾下淚水,被這迷夢般的謊言深深打動卻又最終夢醒夢碎;而這個反抗過程中最沉重的一擊,就是中納言大人為尋燕子寶螺摔斷腰骨不治身亡,輝夜姬身上背負了害人性命的包袱。這些沉重的打擊讓輝夜姬絕望,卻未能讓她妥協,對于禦帝的垂愛她幾乎抗争無力,終于在走投無路之下求助了自己的故鄉——月亮,把故事推向了向主題發展的重要轉折點。
—— “我原是從月亮上降臨凡塵的人。”
為了讓被即将到來的離别煩惱的輝夜姬不那麼憂郁,老婆婆重新唱起那首山間的歌謠:
轉呀轉 轉呀轉 轉哪轉哪
水車不停地轉呀轉
轉呀轉 呼喚太陽公公快出來
鳥兒、蟲兒和野獸
青草、樹木和花
帶着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快到來
如同年幼的自己,輝夜姬接着唱起了那首缭繞在她心頭而人們所陌生的變調歌謠:
回呀回,回呀回,回呀回呀
到那遙遠的時光
回呀回,回呀回,喚回我心
(她彈起古琴開始為這哀愁的曲調伴奏)
回呀回,回呀回,喚回我心
鳥兒、蟲兒和野獸
青草、樹木和花
請試着孕育出那盼望的人情
松風猶似喚侬歸
自當速速就歸程
與幼時的自己一樣,輝夜姬的雙眼溢滿了淚水。隻是,這次,她明白為什麼了。
這原是在清淨的月之都,從地球人間回去的人,唱出的歌謠……
畫面裡——海邊,仰望天空父與子;月亮上,流淚的女子……
“好想……馬上就回去……”
這就是她曾經憧憬人間的原因啊。然而人間的生活談何容易呢?真正體會到了人間的無奈和痛苦,她不是也受不了了嗎?可是,月亮上回去的人,分明是想再次回到人間的啊。回蕩在她心裡舍不下的感情,告訴她自己,她已經做了無法挽回的錯誤的決定。
她失聲痛哭。
值得注意的是,這兩首貫穿全片的歌謠并非久石讓所作,而是高畑勳親自譜曲的——不得不感歎大師的音樂素養真的很高,這兩首歌謠作為影片的核心,前一首歡欣淳樸,後一首讓人聞之淚落。

輝夜姬和舍丸的愛情,在原本的傳說中是不存在的。高畑勳補上這一條愛情線,無疑是把故事裡不合理的部分講通并把主題升華了,否則輝夜姬無所愛隻有所不愛就顯得非常奇怪。
抛開二人童年時在山裡一起玩耍的時光和最後那場亦真亦幻的相遇,輝夜姬進京後僅僅與舍丸哥哥重逢了一次。而那一次的時間安排,導演是别有用心的。那時,輝夜姬剛剛用“尋找寶物”的難題拒絕了五位達官貴人,心情輕松地去感受春日美景,但當她在落英缤紛的櫻花樹下盡情旋轉時,不小心撞到了一個貧苦人家的小孩子。小孩子的母親和哥哥見狀馬上戰戰兢兢向輝夜姬行禮道歉,這讓輝夜姬呆坐在地上,無言以對——她終于意識到,自己是處在一個什麼樣的身份地位上,她與自己童年時期的那些朋友,中間隔開了怎樣的一條鴻溝。
再無玩耍心情的輝夜姬,在返家的轎子中,沉默不語。
舍丸正是在這個時間點出現的。而且,他正在偷雞。
輝夜姬聽見熟悉的聲音,激動地掀開簾子。偷雞的舍丸呆住了。被思念折磨的二人,被這突如其來的重逢弄得五味雜陳,相顧無言。
可能是想到二人如今的身份決定了他們已注定無法再有交集,輝夜姬含淚猛地合上了簾子。
舍丸趕忙輕輕叫了幾聲“竹子”,卻因為偷東西和搭讪公主,被輝夜姬家的傭人暴打一頓,鼻青臉腫地躺在傾盆澆下的雨水裡。
無可逾越的階級差異,這一次是血淋淋地橫在了輝夜姬眼前。對此她無比心痛,卻無可奈何。她努力地拒絕那些達官貴人,卻從未把心中所愛說出口。
這份不了的遺憾一直持續到輝夜姬回月亮之前。
輝夜姬和舍丸在同一時間重回故地——輝夜姬是散心,舍丸則是結束了數年的流浪,返回山裡重新開始生活。他們神奇地相遇了。柔美的管樂鋪在細細長長的弦樂背景上,細膩地刻畫着珍藏在心的這份感情。此刻的輝夜姬,眉眼彎彎,笑容甜美,終于毫無保留地表達了自己的心意——“跟舍丸哥哥在一起的話,我一定會幸福的。”“隻要有活着的感覺就好。”
這份心意得到了舍丸積極的回應時,音樂突然變得活潑輕快起來,二人在山坡上愉快地奔跑,盡情享受生命的歡喜,伴随着昂揚起來的弦樂合奏“生命”主題,二人一起騰躍向藍天飛翔,輝夜姬朝着太陽伸出自己的雙臂的那一幕,讓我想到了安徒生筆下沐浴在陽光裡變成了空氣的女兒的小人魚…“天和地啊,請接受我吧!”這一句發自内心的呼喊包含了多少對生命的熱切和渴望,絕非舍丸所能理解。他們在空中相擁,一起飛過陽光,雨點,飛過新生的竹筍……這生機勃勃的大地!音樂延續和發展着“生命”主題,我們眼前仿佛又看到了輝夜姬最初誕生的那個春天,蜂蝶飛舞,百花綻放……
當二人遇到散發着清冷光輝的月亮,歡欣的音樂戛然而止,弦樂聲窸窸窣窣,輝夜姬的主題——那幽怨哀傷的歎惋曲調——就着透明的音色,淡淡地奏起,宛若輝夜姬不可抗拒的命運。她在舍丸的懷抱中滑落,筆直地掉落進水中,畫面裡隻餘了濺起的水花。
舍丸躺在草叢中一夢醒來——眼前可愛的孩子輕聲呼喚爸爸,妻子有些嗔怪地看着他。他撓撓頭,認真地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夢裡的浪漫的終究是沒有現實的平淡來得真切,他不可能偏離自己的軌迹。
而輝夜姬的轎子,漸漸地消失在草色裡。
最後的相見,也許從來沒有發生過,是二人共同的夢境罷了。但那短暫的飛翔,是命運留給輝夜姬在人間最後的歡喜。
按照高畑勳的要求,久石讓寫了一段“輕松、有節奏,讓人忘卻煩惱”的“白癡的”音樂,用于月亮來的“阿彌陀佛”迎接團樂隊。
于是我們聽到了“天人的音樂”這首美妙的作品——輕松,有節奏,叮咚悅耳,超脫得讓人忘卻煩惱,卻是在以清淨的極樂烘托俗世的悲哀。伴随着這輕柔悅耳的音樂,阻擋的弓箭變作花枝,人群昏昏睡去,飛舞的小仙女推開門窗,在輝夜姬曾撫過的古琴、織布的機器、料理的庭院留下月亮的晶瑩光芒,爾後輝夜姬以嫦娥奔月之姿,飛向使者的雲朵。
在輝夜姬即将披上羽衣忘卻人間之時,突然狗兒狂吠,小侍女帶領一群孩童唱起那首兒時的歌謠——
轉呀轉 轉呀轉 轉哪轉哪
水車不停的轉呀轉
轉呀轉 呼喚太陽公公快出來
鳥兒、蟲兒和野獸
青草、樹木和花
花綻放、樹結果,就算最後凋零
出生、生長、就算最後走向死亡
……
四季輪替大地生命依序都蘇醒
四季輪替大地生命依序都蘇醒
這部分童謠的反複和發展變化了的幾句“花綻放、樹結果,就算最後凋零/出生、生長、就算最後走向死亡/……四季輪替大地生命依序都蘇醒”是全片最觸動我的地方。
清澈的童聲無伴奏地唱着四季的流轉,那種生命伊始的天真無邪配上自然萬物的必須遵循的興衰規律,呈現出一種特别動人的藝術效果——知道終究要凋零,無妨我們拼命綻放……孩子們未必懂,但他們唱的是人間最美好的——生命的力量。
歌聲裡,羽衣從輝夜姬手中滑落,她眼前仿佛閃過了在人間經曆的一幕幕……老爺爺老婆婆蘇醒過來,徑直奔向雲朵,擁抱撲入懷裡的輝夜姬。
在月亮上的使者說出 “快披上這羽衣,忘卻這些煩惱和污穢”時,輝夜姬轉身堅定地說道:“這裡并不污穢!”她終于懂得了生命的美好在于在黑暗中追求閃爍的光,可惜這一切來得太遲。她曾像地球上千千萬萬個掙紮于生活中的凡人一樣,在生活賦予的沉重陰影中迷失了光亮的方向。
使者把羽衣披在她身上,樂隊再度奏響輕快的音樂。這團仙氣缭繞的雲朵,緩緩離開地球,向着月亮遠去……
輝夜姬的主題淡淡流淌,地上的人們凝視這團雲朵緩緩升起——老翁老妪抱頭痛哭;小侍女一臉不舍,含淚仰望天空;貴人們聚在一起,目瞪口呆;舍丸抹了一把汗,微笑着在月色中搭建起茅草屋,迎接新的生活。
雲朵越來越遠,直到地球成為一個小小的影像,蒼白的月亮變得碩大無比……
輝夜姬的主題第一句再次以鋼琴單音的形式叮咚奏起。皎皎孤月輪中,顯現出那個胖乎乎的小娃娃一臉好奇的形象。
片尾曲《生命的記憶》緩緩響起,沉浸在二階堂和美幹淨的聲音裡,高畑勳癱坐在椅子中輕輕說:好治愈啊。
制作的過程,在藝術上精益求精的他不斷地癱在座椅上,唉聲歎氣道:“不知道要怎麼辦!”制作進度一拖再拖。
在制片人的催促下,他竟然質問道:“你知道輝夜姬物語的故事嗎?”
“看過繪本,也給女兒講過。”
“你能回答我幾個問題嗎?
“輝夜姬為什麼在衆多星球中,選擇來到了地球?輝夜姬在月亮上犯了什麼錯?又受到了什麼懲罰?”
“……”
“這是我在影片中想要回答的主要問題。”
要回答這幾個問題,得反思生命本身。
我看過一個影評,裡面用了一個切合影片内涵的類比,應該可以給比較好地給出以上問題的答案,那是我們都非常熟悉的——
一僧一道勸青埂峰下的頑石道:“那紅塵中雖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還是不去的好。”頑石凡心已熾,答曰:“我要去。”
“凡心已熾”。
這四個字豈不是月亮上的輝夜姬的寫照!她可不是聽到了從人間回到月亮的人的歌聲,動了凡心,才被要求清心寡欲的月亮趕到人間受罰?《紅樓夢》裡那塊頑石随着賈寶玉縱然是在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卻不能随心所欲,不僅保護不了一個身邊的人,更是娶不到自己愛的人;而輝夜姬過着錦衣玉食的公主生活,卻沒有自由、快樂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宛若竹籠裡的金絲雀,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生活和自己愛的人。月亮要求輝夜姬在人間通過受罰而懂得的道理,可以用紅樓夢中一句判詞總結:“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但高畑勳的思索,更近了一步。他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這态度,回歸了吉蔔力的主題句——從娜烏西卡到堀越二郎——“活下去!”
哪怕有無盡的陰影和污穢,也存在着無盡的美好和希望,花草鳥獸,任何生命都煥發着光芒,還有那更重要的——人情味。
為老爺爺配音的演員問高畑勳:“這是一部反對地球的電影嗎?”
高畑勳微微笑着,肯定地回答:“不,這是一部肯定地球的電影。”
在即将到達月宮時,已經變成灰白色的畫面裡,伴随着那首浸透了思念淚水的變調歌謠末兩句“松風猶似喚侬歸,自當速速就歸程”的旋律,面孔不再鮮豔的輝夜姬突然回頭一瞥——那個越來越小的水藍色星球依然是色彩缤紛,仿佛散發着熠熠的光彩——她的眼睛裡湧出淚花。這一幕,輝夜姬那惆怅的眼神,就是對地球最高的肯定。
寫到這兒,我突然想到紀錄片《二十二》裡的一幕:一位飽經滄桑的慰安婦老人窩在黑暗的小房子裡,平靜地說,
“——這世界真好,吃野東西也要留出這條命看。”
這樣一部嘔心瀝血之作,在商業上并不成功,成為吉蔔力賠得最慘的電影。
提名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惜敗《冰雪奇緣》。
2018年4月5日,高畑勳因肺癌去世。
擡頭仰望夜空,我的腦海中常常回蕩着您譜曲的歌謠。
願您在月亮上安好。
(2018. 6 )
附
片尾曲
《生命的記憶》
二階堂和美
“被你輕撫的喜悅
如此深深地 深深地
滲透到身體的 每一個角落
直到遙遠的地方
或許什麼都已經遺忘
就算是生命 即将走到盡頭
如今的一切 過去的一切
必定還會再相會
就在那個令人懷念的地方
你給我的溫暖 如此深刻地
超越古今 在遙遠的時空
就這樣滿載而去
壓抑在心中 那點燃熱情的烈焰
也悄悄地摩擦着傷口
也照耀着悲傷的深淵
如今的一切 是未來的希望
我必定還記得
就在那個令人懷念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