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權力的遊戲》改編自美國作家喬治·R·R·馬丁的小說《冰與火之歌》(A Song of Ice and Fire),因此在劇中常能看到各種冰火元素,比如“冰原狼”、“噴火龍”、“寒冰劍”、“烈焰劍”、“冰雪長城 ”、“拜火教”等。這些冰火元素給劇集披上了一層魔幻的外衣,但如果說“冰與火”就是指代這些魔幻元素,恐怕大多數讀者和觀衆都不會同意。
有人認為,《冰與火之歌》是一個大時代背景下的愛情故事,冰代表囧雪(Jon Snow),火代表龍媽丹妮莉絲(Daenerys Targaryen),冰火相遇,成就了偉大愛情。

也有人認為,冰與火都集中在囧雪一人身上,因為他的母系是代表冰的史塔克家族,父系是代表火的坦格利安家族,他是冰與火的結晶,也必定是最終坐上鐵王座的人。

另有一種說法認為,冰與火的靈感源于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的詩《火與冰》,冰與火代表了人類社會中的兩種毀滅性力量。冰代表恨、危機與複仇,火代表愛、欲望與激情。
這一觀點比前面的兩個要宏大一些,按照這一說法,冰與火分别代表了異鬼(White Walkers)和龍媽。前者是來自冰雪世界的複仇者,他們屠戮生靈、制造死寂,是整個人類世界的大危機。後者則是駕馭火龍的革命者,她推崇自由、平等、博愛,充滿理想主義的激情;但另一面,她克服不了對無限權力的欲望,也沒有有效的變革過渡方案,革命的烈火一旦失控,也将給七國帶來浩劫。

以上幾種說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馬丁大爺筆下的冰與火究竟代表什麼,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官方沒有明确的說法,就給讀者和觀衆留下了想象空間。在這個問題上,每個觀衆或讀者都有自己的見解,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在我看來,冰與火隻是一種具象化的表達,重點不是冰火或含有冰火的文學元素,而是矛盾的對抗與演化。
如果你看劇足夠細心,就會發現“矛盾演化”的思想廣泛地存在于劇情當中,這些“矛盾”在魔幻元素的加持下,透露出濃濃的二元論色彩。冰與火,死與生,黑暗與光明,衰落與繁榮,這些概念時常成對出現,相互對抗的同時,也在相互轉化。而這些對抗與轉化的過程,就構成了一場權力的遊戲,譜成了一曲冰與火之歌。
關于矛盾,毛澤東同志曾做出這樣的論斷:
矛盾存在于一切客觀事物和主觀思維當中,貫穿一切過程的始終。單純的過程隻有一對矛盾,複雜的過程則有一對以上的矛盾。各對矛盾之間,又互相成為矛盾。這樣便組成了客觀世界的一切事物和人們的思想,并推動它們發生運動。
《權遊》的精彩之處,就在于其矛盾的多樣性。劇中各種矛盾盤根錯節,最終為我們呈現出一個較為貼近曆史現實的複雜世界。這裡鮮有臉譜化的戲劇表達,也少有拖泥帶水的主旨說教,一切都在矛盾的對抗與轉化中陸續湧現。主創人員以其天才的想象力,為我們這些看客描摹了一幅中世紀末期的亂世圖景,将這一時期的社會變革用别具一格的方式表現了出來。

唯物史觀認為,社會革命的源頭往往有三大“元矛盾”:生産力和生産關系的矛盾、剝削階級和被剝削階級的矛盾、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的矛盾。《權力的遊戲》作為一部娛樂為主的電視劇作品,自然是将重點放在了沖突比較明顯的第二類矛盾上。所有的矛盾沖突都源于最高權力的歸屬問題,一切都是為了鐵王座。
鐵王座的背後,有三個權力分支:王權、教權和金權。這三者彼此聯系,又互為矛盾。每個分支又劃分為不同的派系和階級,衍生出次一級的矛盾。下面的文章,我将就這些矛盾,一一展開論述。
王權内部的矛盾,主要表現為君主和領主(大臣)間的矛盾、領主與下級封臣間的矛盾以及領主之間的矛盾。
這些矛盾是任何等級制度都無法避免的,隻能緩和,無法消弭。原因很簡單,人隻要被劃分為不同的層級,就順帶着産生了差異,而差異就是矛盾。上級天然地想要維護自己的支配地位,下級中也從不缺乏渴望進階或心懷不滿的人。他們或韬晦蟄伏,或曲折謀劃,一旦時機來臨,就按捺不住層級躍遷的沖動,放手一搏。屆時,上誅下、下克上的戲碼便陸續上演,人民群衆喜聞樂見的宮鬥、宅鬥、村鬥、廠鬥大多來源于此。

上誅下容易理解,但下克上為何能夠成功?這是因為矛盾雙方的力量并不是固定不變的,上級能夠變弱,下級也可以變強。而事物的性質,主要是由取得支配地位的矛盾的主要方面所規定的。上級遠強于下級,這種情況是比較穩定的;下級遠強于上級,這種情況是極不穩定的。矛盾激化的節點往往就出現在上下級力量差不多的時候。
《權遊》劇中,七國的國王長期處于相對弱勢的一方,蘭尼斯特和提利爾這兩大家族則比較強勢,都試圖以外戚身份控制國王。鹿家的三個國王由于沒能處理好這些矛盾,先後橫死收場。勞伯死于漫不經心,喬弗裡死于嚣張跋扈,托曼死于妥協忍讓。等到瑟曦登基的時候,她的控制狂老爹已經死了,跟她對着幹的弟弟也流亡到了海外,反對她的人都被她炸死了,這使得矛盾态勢發生逆轉,她成了這對矛盾中的強勢一方,暫時穩住了局面。
類似的案例還有:“血色婚禮”後波頓家族取代史塔克家族、弗雷家族取代徒利家族。“小指頭”和瓦裡斯的私下謀劃也是基于同樣的道理。

另一個尚未激化的案例,是龍媽丹妮莉絲和首相提裡昂之間的矛盾。這倆人有合作的基礎,但在反攻戰略和治國方針方面存在分歧,雖然還沒到鬧翻的程度,但未來應該還會有些波折。
除了上下級之間的矛盾,同級的領主之間也存在矛盾。領主間的矛盾往往産生于君主影響力衰退階段或資源的再分配階段,這裡的資源包括物質資源(領地、臣民、礦産、水源等)和政治資源(地位、影響力)。君權式微主要表現為控制協調能力下降,而這必然引發下級領主間的紛争。有限的資源決定了厚此必然薄彼,分配不均就會引發沖突。這方面的典型案例如前期蘭尼斯特家與史塔克家的沖突、中期的“五王之戰”以及後期蘭尼斯特家與提利爾家的沖突。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雖然這幾個案例的結局都不大好,但我所說的“矛盾”并不是一個貶義詞,而是一種中性的表述。等級制度必然伴生矛盾,但矛盾并不僅僅意味着對抗。對抗是矛盾鬥争的一種形式,但不是唯一形式。
矛盾在不同的階段有着不同的形态,大多數情況下,矛盾雙方都處于對抗-合作的動态平衡當中。就像Ned和勞伯的關系,有對立的一面,也有統一的一面。
說完王權,再說教權。“君權神授”思想是中世紀封建君主維持統治的重要基礎,作為七國的主流宗教,七神教會無疑是權力鍊條中的重要一環。在劇中,無論是國王加冕,還是貴族冊封,都需要總主教出面主持儀式,以彰顯其合法性。

表面上,教權服務于王權,但實際上,二者是一對矛盾的兩端,對立統一的關系。王權掌握暴力,教會控制思想。暴力和思想同是管理人群、創建秩序的工具,因此二者具有廣泛的合作基礎:王權用暴力征斂資源,為教會提供保護和支持;教會用思想教化民衆,協助王權鞏固統治,并以此換取支持。這是二者統一的一面,正如瑟曦所說:“信仰和王權是支撐世界的兩根柱子,一根倒塌,另一根也在所難免”。
但事情往往比想象的複雜,王權内部矛盾重重,教會内部也是派系林立。教權内部的矛盾,主要是世俗派和虔誠派的矛盾,世俗派看重利益,虔誠派則執着于宗教理想的實現。而這兩派内部又有強弱之分,強勢的世俗派和強勢的虔誠派都會希望擴大教會在世俗事務中的影響力,前者與王權争利,後者與王權争權;弱勢的世俗派和弱勢的虔誠派都傾向于遵從王權制定的現行秩序,前者與王權進行利益交換,後者則與世無争,或遁世隐居,或活躍于底層社會。

教會内部矛盾鬥争的結果會直接影響到教權與王權的關系,若強勢集團上位,二者多表現為對立關系;若弱勢的世俗派上位,二者多表現為統一關系。弱勢的虔誠派基本沒有上位的機會。
按照正常邏輯,王權會比較青睐弱勢的世俗派,也會支持他們上位,以鞏固自己的統治。但也有例外的時候,比如在第五季,瑟曦為了打擊提利爾家族,扶持看似弱勢虔誠派的“大麻雀”上位,最終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大麻雀”的行為的确像是一個弱勢的虔誠派,他舍棄了曾經富足的生活,與貧苦的底層人民生活在一起,施舍他們飯食,引導他們信教。主流的弱勢世俗派看不起他們,便給他和他的教衆們起名為“麻雀”。但實際上,“大麻雀”有着不小的政治野心,屬于強勢的虔誠派。
為了達成目标,“大麻雀”選擇了最廣大的無産階級作為盟友,通過無私的善舉赢得他們的信任,再通過傳教将他們組織起來,形成力量。這一招十分有效。長期以來,戰亂和腐敗造成了相當數量的失地農民和城市貧民,這些人朝不保夕,苦不堪言。在這種情況下,“大麻雀”的善行極易赢得他們的擁護,他所推廣的宗教理念也受到這些人的推崇,因此,“麻雀”組織僅用了幾年時間就發展成為一支不容忽視的宗教力量。
瑟曦看中了“大麻雀”的原教旨主義傾向,想借“大麻雀”之手除掉兒媳婦“小玫瑰”及其娘家勢力。為此,她找到“大麻雀”,請他出任總主教,并向他檢舉揭發“小玫瑰”的哥哥搞基。為了方便“大麻雀”執法,她還授權“大麻雀”重建教團武裝——戰士之子。

“大麻雀”沒有讓瑟曦失望,先後逮捕了“小玫瑰”兄妹,但得勢後的“大麻雀”也很快顯露出他強勢的一面。教會武裝讓他獲得了一定程度的暴力控制權,但這遠遠不夠,要想壓制王權,還需要進一步的謀劃。恰巧此時提利爾家族發起了對瑟曦的反擊,檢舉瑟曦與藍賽爾通奸亂倫。“大麻雀”趁此機會囚禁了瑟曦,并暴力逼迫她剪去長發,裸體遊街。

這波操作一石二鳥,同時打擊了王權系統中最得勢的兩大家族。“大麻雀”趁熱打鐵,緊接着發起了對國王托曼的思想攻勢。年輕又善良的托曼很容易地就被“大麻雀”洗腦,成了他的擁趸。
王權系統的最高級領袖都皈依了教權,兩大家族的軍事聯盟便不攻自破。“大麻雀”暫時獲勝,迎來了人生中的高光時刻。但這種狀況持續沒多久便戛然而止,在審判日上,“大麻雀”的人和提利爾家的人齊聚一堂,被瑟曦用一堆“野火”炸成了碎肉。
“大麻雀”的曆史原型應該是天主教皇,這條線其實可以有更多的内容,畢竟教廷勢力在曆史上也曾顯赫一時。可能是為了照顧主線劇情,這條線隻延續了兩季,最終以教會勢力被消滅收場。

以上是教權内部、教權和王權間的一些矛盾,除了這些,還有一些宗教間的外部矛盾。
《權遊》中的宗教系統基本涵蓋了人類曆史上出現的幾類宗教:泛神論、多神教、二元論宗教和一神教。
泛神論的典型代表是北境和塞外地區信仰的舊神。舊神信仰最早源于“森林之子”,是一種信仰萬物有靈的原始宗教。後來先民從東方跨海而來,與森林之子開戰。二者勢均力敵,造成死傷無數。再後來雙方停戰,簽訂和約,先民便融入了舊神信仰。
過了幾千年,東方的安達爾人入侵,征服了維斯特洛大陸的南部地區,把先民們趕到了北境。他們帶來了七神信仰,同時砍光了舊神的魚梁木,從此七神便被北方人稱為新神。七神信仰的原型是天主教,其本質是一神教宗教,但帶有一些多神教的色彩。七神分别是天父(Father)、聖母(Mother)、戰士(Warrior)、少女(Maiden)、鐵匠(Smith)、老妪(Crone)和陌客(Stranger),這七個神代表着不同的德行,但實際上是一個神的不同形态,類似于天主教的三位一體。

七神信仰是七國的主流宗教,曆史上與王權的關系也最為緊密。但在劇中,它的地位正受到新興宗教的挑戰,這便是“紅袍女”梅麗珊卓和“紅袍僧”索羅斯背後的光之王神教。光之王神教興起于東方,梅麗珊卓和索羅斯都是被派到七國傳教的,他們也确實有一些本事,但不知為何,這一教派在七國的影響力始終不大。
光之王神教的原型應該是中亞先賢查拉圖斯特拉創始的祆(xiān)教,或稱拜火教。這一教派認為善與惡是一對矛盾的力量,整個宇宙就是這兩股力量的戰場,而世間的種種現象都是二者鬥争的産物。人類若想生存,必須站在善神一邊,幫助他赢得戰争。這一點與我們這篇文章的主題有點類似,但宗教色彩過于濃厚,跟“冰與火”的主題倒是比較貼合。
為了争奪信衆,舊神、新神和光之王都發生過沖突,因此三者互為矛盾。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地方性宗教,偏安一隅,獨具特色。比如鐵群島的淹神、布拉佛斯的千面神和多斯拉克人的馬神等,其背後都有着不少故事。

王權和教權都有邊界,唯獨金權縱橫四海。以色列曆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中寫道:“早期的全球化包含了三種全球秩序:第一,經濟上的貨币秩序;第二,政治上的帝國秩序;第三,信仰上的全球性宗教。之所以貨币秩序排第一,是因為金錢是史上最偉大的征服者。基督徒會拒絕異教徒的一切,但不會拒絕異教徒的金币,穆斯林反感基督徒的一切,但不會反感基督徒鑄造的硬币。”
宏觀的金權是指貨币秩序,以前是鑄币權,現在是美元的發行權。狹義的金權是指擁有大量的财富,能夠調動大規模的資源。本文所說的金權屬于後者。
金權與王權、教權互為矛盾,三者都有争奪最高權力的意願,都想淩駕于其他兩方之上。但三者又常常融合在一起,互相依靠,将矛盾對立統一的特點表現得淋漓盡緻。
在七國内部,大貴族和官僚組織通過征斂和掠奪積累了大量的财富,形成了龐大的官僚資本集團,金權和王權、教權混雜在一起。但貴族間的收入和支出也有差别,在其内部也形成了一定程度的貧富分化,這種貧富差異造成了他們在政治和經濟上的一系列矛盾。
以劇集開頭的情節為例,國王勞伯揮金如土,造成國庫空虛,不得不以借債維持政府運行。債權人主要是泰溫•蘭尼斯特和鐵金庫,因此勞伯在一些政治問題上總被蘭尼斯特家掣肘。此時,泰溫所代表的金權就給勞伯所代表得王權造成了壓力。

但實際上,泰溫的錢也是借來的。蘭尼斯特家的金礦早就枯竭了,為了維持自己的政治影響力,泰溫也向鐵金庫借了大量的錢。也就是說,七國政府的錢基本上都來自于鐵金庫這個神秘的金融機構。鐵金庫總部設在東方的布拉佛斯,相比泰溫,它和七國的關系更容易厘清。
鐵金庫是由一群商人和手工藝人合辦的銀行,其主營業務是儲蓄和貸款,偶爾也會做一些投行業務,例如奴隸灣的奴隸貿易。作為《權遊》世界做大的跨國銀行,其客戶群體主要是各國的政要和富商,其資本之雄厚,超出所有人想象。鐵金庫擁有良好的信譽,放貸如此,催收也如此。布拉佛斯人都知道,“鐵金庫不容拖欠”。如果有國王或政要擁兵自重,不想還錢,鐵金庫就轉而支持他們的政敵,直到打垮他們,收回貸款。
這才是金權本來的模樣,它通過王權和教權獲得增長,又反過來牽制王權和教權,相克相生,對立統一。鐵金庫代表了資本主義在中世紀末期的萌芽狀态,其分權化的組織形态和新型的生産關系,在一定程度上也暗示了社會變革的到來和中世紀的終結。
王權、教權、金權内外的所有矛盾都可以歸類為剝削階級和被剝削階級之間的矛盾,其本質都是權力意志的較量。關于權力,權謀領域的兩位高級玩家瓦裡斯和“小惡魔”曾有一段極富哲理的對話,道出了三者的聯系以及權力的實質。
瓦裡斯:國王、教士、富商,三人共處一室,當中站着一個傭兵,每個人都想收買傭兵幹掉其他兩人,請問最終誰能生還?
提裡昂:一切取決于傭兵。
瓦裡斯:他沒有王冠,沒有金子,也沒有神的庇佑,為什麼取決于他呢?
提裡昂:他有劍,有決定生死的力量。
瓦裡斯:既然有劍的人起決定性作用,為什麼我們還會相信國王獨掌大權呢?為什麼不是有劍的将軍或士兵呢?
最後瓦裡斯給出結論:權力存在于人們相信他存在的地方,它就是個騙人的把戲,如同投射在牆上的陰影,即使再小的人,也能投射出巨大的影子。
尤瓦爾·赫拉利也曾給出類似的結論:貨币、帝國和宗教,都是由想象所構建的秩序,人類依靠這些秩序建起了前所未有的大型合作網絡。但“合作”并不總是出于自願,也少有公平,曆史上的大多數人類合作網絡,最後都變成了壓迫和剝削的工具。
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也很殘酷,但這就是我們所生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