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公認的黑色電影集大成者,好萊塢大師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以他散文式叙事的黑幫片而聞名。他去年的最新作品《愛爾蘭人》榮獲10項奧斯卡提名,卻在幾個月前的奧斯卡夜上铩羽而歸,令不少影迷歎惋。《愛爾蘭人》被稱為黑幫電影時代的落幕,而它的“青春版”,則是于1990年上映的《好家夥》,這部作品被奉為影史最偉大的犯罪電影之一。30年後的今天,《好家夥》在長春電影節以嶄新的4K修複面貌與影迷們見面,重新勾起了人們對那個黑幫電影鼎盛時代的回憶。

寫實風格的黑幫電影
提到黑幫電影,尤其是外國黑幫電影,90%的觀衆第一時間都會想到《教父》三部曲。作為影史最偉大的系列電影之一,《教父》系列以柯裡昂家族為主體,向我們呈現了一個黑幫犯罪組織的興衰史,優美的攝影、細膩的故事結構與哀婉的配樂為其蒙上了一層濃重的浪漫色彩,也正是因為《教父》系列以家族成員的關系為重心,不少人認為它實質上是一部以黑幫生活為載體的家庭片,其中的舉手投足之間的細節折射出的人物關系,一直為影迷們津津樂道。
同為黑幫電影,《好家夥》顯然是另一個極端——如果說《教父》是浪漫主義黑幫電影,那《好家夥》就是一部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黑幫電影。影片取材于前犯罪分子亨利•希爾的自傳體小說,幾乎所有情節都依據真實事件改編,自始至終灰蒙蒙的畫面已經奠定了它的暗色基調,金碧輝煌的莊園和優雅的言行舉止在《好家夥》中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人性的灰色地帶與現實的殘酷。與此同時,斯科塞斯用高超的導演手法讓觀衆在146分鐘的時間裡度過影片主角亨利的上半生,影片沒有一條包含強烈沖突的故事線,也沒有使用“問題出現----沖突----解決問題”的傳統好萊塢叙事方式,而是在人物的每個階段中截取具有代表性的生活片段,能讓觀衆在享受小場景表演的同時,又不時被劇情猛烈一擊,這就是馬丁•斯科塞斯的“散文式黑幫電影”。這種拍攝方式貫穿了他的整個導演生涯,他的所有同類型作品中都有它的影子。
故事的主要人物有四個——主人公亨利、妻子凱倫和他的兩個好兄弟吉米和湯米。所有劇情都圍繞着這四個人物展開,每一個角色都具有它的強烈個性,正是他們的個性将他們引向了最終的人生道路。
鳄魚的眼淚
作為吉米和湯米的領路人,吉米永遠是黑幫三兄弟中頭腦最冷靜的那個,這也使他成為犯罪團夥少數有老大氣質的人。在這群低素質的流氓中,吉米像鶴立雞群般顯得如此彬彬有禮,對朋友和外人也常常是笑臉逢迎,可如果你因此就判定他毫無攻擊性,那就大錯特錯了——恰恰相反,吉米才是三人組裡最歹毒的那個。

吉米能從底層一路爬到小頭領的地步,靠的絕不僅僅是衣冠楚楚的外表。在他的眼裡,一切合作關系和兄弟情誼都和利益挂鈎,一旦前兩者成為了他逐利道路上的攔路虎,他馬上就會毫不留情地斬斷它們。他為了德航劫案召集了一群人夥同他完成犯罪,但大功告成之後,他們馬上就成為了走漏消息的可能來源與分走他财富的人,于是,伴随着《Layla》的搖滾節奏,他昔日的同夥就這樣變成了一具具屍體;即使有多年的情誼,在亨利被逮捕後,吉米的第一反應就是除掉亨利,徹底切斷對方告密的可能性——沒有着這樣的心狠手辣,他怎麼能走到今天?
吉米之所以看起來頗為紳士,是因為導演在全片中刻意将他的奸邪之行都隐去了,隻有細細品味,才能看穿這個無所不用其極的惡棍。某種意義上,吉米這個角色與《好家夥》的主題不謀而合,這個片名就是一個巨大的諷刺:你以為你們彼此是goodfellas,其實每個人心裡都把對方當作潛在的威脅,一旦落難,這些兄弟們就是第一個在背後捅你刀子的人。正因如此,所以當吉米獲悉湯米遇難之時的哽咽理解為鳄魚的眼淚——他根本就不是因為好兄弟的死而難過,隻是苦惱自己不能沾黑手黨正式成員的光,獲取更大的利益罷了。
演員陣容中最大牌的羅伯特•德尼羅(Robert De Niro)在《好家夥》中意外地當了一次配角。雖然在這部電影中他的光芒被其他二人稍稍蓋過,但老大氣質和演技依然在線——在馬丁的長鏡頭下,影帝風采一覽無餘。

狂野的牛仔
擔當本片三大男主的演員都極具特色,但每一位看過《好家夥》的觀衆,一定會對這個暴跳如雷的意大利小個子過目不忘,他就像保利所言,是一頭時不時發瘋的野牛,"He's a cowboy, he always got too much to prove."
飛揚跋扈,是對湯米最好的形容。他沉迷于一夜風流,一晚換一個女人;手槍放在他的腰間就像一顆定時炸彈,時不時就會拔出來開火。搶劫過後,湯米在飙車過程中尋歡作樂似地向天開槍,子彈洞穿了紙袋,在這個鏡頭中,導演将槍與性的隐喻關系完美結合在一起,寫出了這個角色最突出的兩個特點。

在所有表現湯米暴躁的場景中,有一個名垂影史的鏡頭——著名的" Funny how "。在酒吧的閑聊中,湯米因為亨利的一句“你說話的方式真好笑”的玩笑話就馬上神經緊繃,似乎分分鐘要與兄弟幹戈相見,此段情節取材于演員喬•佩西(Joe Pesci)年輕時在酒吧打工時親眼所見的真實經曆,充分地表現了湯米這個人物自負與自卑的兩面性以及極為乖張的性格,這個演員即興發揮的橋段,無意中塑造了一段經典。
再狂野的牛仔,也終會有被絆倒的一天。湯米習慣了對周圍的人動辄拔槍相見,很可惜,這一次他惹錯了人。即使報了一回的拌嘴之仇,命運卻早已為他的所作所為标好了價格。于是,在被正式引進黑幫的喜悅中,一切都跌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喬•佩西在影片中的表現讓人過目不忘,幾乎奪去了其他演員的光彩,他也憑借出色的演技在次年的奧斯卡之夜斬獲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的頭銜。無獨有偶,他在今年的奧斯卡上同樣因為《愛爾蘭人》被提名最佳男配角——看看這兩部電影中截然不同的表演風格,你就知道何為真正的演技派演員。
滴血未沾的劊子手
主人公亨利是所有人物中面目最清晰的一個,再配上富有磁性的旁白,我們跟随着他走過了他的黑幫生涯。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從片頭至片尾,亨利從來沒殺過人,再加上第一人稱的叙事代入感,我們很容易對這個角色産生同情——然而,他真的值得嗎?

乍一看來,亨利似乎是全員惡人最無辜的一個;可實際上,他卻是一個全方位的惡人,這裡的全方位指的是對家人、對朋友、對社會。作為兒子,亨利從小不學無術,年紀輕輕便加入犯罪團夥幹起了偷雞某狗的勾當;作為丈夫,他結婚不久後就開始夜不歸宿,天天晚上出去鬼混,更是在外面納了三妻四妾;作為社會成員,他無惡不作,殺人、搶劫、詐騙哪裡都有他的影子;作為團夥成員,他不聽勸告執意一意孤行,導緻自己落網,在落網後更是為了生存毫不猶豫地供出了同夥,讓昔日的恩人好友們锒铛入獄。
亨利似乎什麼壞事都沒幹,實際上卻是壞事做盡。他用一把不沾血的屠刀,親自手刃了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更是手刃了自己的人生。
誤入賊船的少女
馬丁•斯科塞斯的犯罪電影中最為人诟病的一點,就是片中的女性元素太弱。他的黑幫電影中,女性總是或軟弱或愚蠢,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在這些題材來源的真實故事中,這些女性在故事中的地位往往确實如此。作為亨利的妻子,凱倫從一個普通的猶太女孩嫁入了一個意大利黑手黨小團夥,這其中有誤打誤撞的原因,也有她自己的選擇。
最有說服力的一點是亨利幫凱倫教訓完鄰居後,凱倫自己的旁白。面對這種自己從未見過的暴力和陌生的武器,凱倫沒有像一般女孩一樣落荒而逃,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油然而生的刺激感,正是這種刺激感和對浮華的迷戀,促使她作出了嫁給亨利這個後悔一生的決定。嫁入之後,她發現新的朋友們與她以往身處的世界是如此不同,她也有過困惑,也有過改變亨利的嘗試,在東窗事發後,她也是最清醒的那個人。無奈的是,這些優點仍然無法阻止她和亨利一起堕落。
短暫的浮華過後,剩下的是什麼呢?最後與警察的交涉中,凱倫提出希望能和父母保持聯系,亨利卻全然不為所動,一心盤算着自己的念頭——一個毫不關心自己的丈夫,這就是凱倫最後的收獲。如果當時知道事情會如此發展,她還會選擇為了一時的刺激踏上這條船嗎?
電影風格
聊完了人物,終于可以談談電影本身了。《好家夥》之所以被衆人視為馬丁的集大成之作,不是沒有緣由的:搖滾配樂、長鏡頭、旁白式叙事等風格,無一不貫穿在他接下來的同類型電影中。
《好家夥》中有兩個被後人無數次稱贊的長鏡頭,第一個是我們伴随着亨利的旁白走進酒館,認識他的各号“朋友”們,另一個是亨利帶着凱倫徑直由地下通道穿過廚房、抄近道走進酒吧的長鏡頭。這兩組長鏡頭跟拍的作用是一緻的,就是最大程度地讓觀衆代入亨利和凱倫的第一視角,我們能感知到面前的這個花花世界對初入茅廬的亨利的巨大吸引力,正是這些色彩奪目的霓虹燈,吸引着亨利迫不及待地走入黑幫生活。

旁白式叙事是馬丁黑幫電影的另一項旗幟鮮明的風格,甚至可以說是獨樹一幟:大部分導演隻會在片段中使用旁白或幹脆不用,像馬丁這樣整段整段從頭到尾使用旁白的導演,可謂少之又少。而這一風格的優點也在《好家夥》中得到了最大體現:不僅能幫助觀衆時時緊跟劇情,還能讓觀衆在每一個場景發生時跟随着主角的心理活動一同心顫,因此全片下來雖然是“流水賬式”叙事,卻絲毫不顯沉悶,反而讓觀者津津有味。
這些技法伴随着馬丁度過接下來的電影生涯,但論運用得最精華、最流暢的一部,還是非本片莫屬。因此,許多觀衆戲稱《賭城風雲》《華爾街之狼》等電影為《好家夥》的兒子。至于《愛爾蘭人》?我更願意認為它是“好家夥”們變老的模樣。
影片主題
正如之前所言,“Goodfellas”這個片名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諷刺,你以為的朋友們,其實充滿着爾虞我詐,毫無情誼可言。不同于《教父》對人物感情的細緻刻畫,《好家夥》裡幾乎沒有任何正面的感情,隻有人類作為動物最原始的獸性和欲望,這是一群黑幫生活中的邊緣人物,他們甚至沒有幾個黑幫正式成員,頂多隻能算作小混混。就是這樣一群流氓地痞們,每天最大的樂子就是靠深夜在酒吧裡打牌消磨度日,西裝革履的背後,其實是空虛的心靈。
湯米總喜歡講笑話,每次一講,他的朋友們就樂不可支。真的有那麼好笑嗎?當然不是,隻是朋友們怕他不高興而拿自己當出氣筒罷了。馬丁總會在恰當的時機用幾個鏡頭給觀衆會心一擊,當湯米拔出手中的槍連射六發子彈時,我們似乎才被突然拽回現實——這群人說到底還是一群無可救藥的惡棍。正是因為散文式叙事帶來的代入感,每個人物的命運發生轉折時,幾乎都能給觀衆帶來強大的沖擊力。
馬丁用前一個半小時構造起一座金碧輝煌的黑幫宮殿,又用了一個小時讓它徹底崩塌。他用了大量筆墨描寫人物的瘋狂,故事的前半段有多浮華,後半段下墜得就有多猛烈。伴随着湯米向鏡頭射出的六發子彈,一如既往的搖滾樂響起,我們似乎還沉浸在故事中無法自拔。馬丁用了兩個半小時向遊手好閑、對加入黑幫躍躍欲試的社會青年們發出了一句有力的诘問:“這真的是你們想要的生活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