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一點聯想

首先引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開頭兩章



永恒輪回是一種神秘的想法,尼采[1]曾用它讓不少哲學家陷入窘境:想想吧,有朝一日,一切都将以我們經曆過的方式再現,而且這種反複還将無限重複下去!這一谵妄之說到底意味着什麼?

[1] 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德國哲學家,著作有《悲劇的誕生》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等。

永恒輪回之說從反面肯定了生命一旦永遠消逝,便不再回複,似影子一般,了無分量,未滅先亡,即使它是殘酷,美麗,或是絢爛的,這份殘酷、美麗和絢爛也都沒有任何意義。我們對它不必太在意,它就像是十四世紀非洲部落之間的一次戰争,盡管這期間有三十萬黑人在難以描繪的凄慘中死去,也絲毫改變不了世界的面目。

若十四世紀這兩個非洲部落之間的戰争永恒輪回,無數次地重複,那麼戰争本身是否會有所改變?

會的,因為它将成為一個突出的硬疣,永遠存在,此舉之愚蠢将不可饒恕。

若法國大革命永遠地重演,法國的史書就不會那麼以羅伯斯庇爾為榮了。正因為史書上談及的是一樁不會重現的往事,血腥的歲月于是化成了文字、理論和研讨,變得比一片鴻毛還輕,不再讓人懼怕。一個在曆史上隻出現一次的羅伯斯庇爾和一位反複輪回、不斷來砍法國人頭顱的羅伯斯庇爾[2]之間,有着無限的差别。

[2] Maximilien Marie Isidore de Robespierre(1758-1794),法國大革命領導人之一。

且說永恒輪回的想法表達了這樣一種視角,事物并不像是我們所認知的一樣,因為事情在我們看來并不因為轉瞬即逝就具有減罪之情狀。的确,減罪之情狀往往阻止我們對事情妄下斷論。那些轉瞬即逝的事物,我們能去譴責嗎?橘黃色的落日餘晖給一切都帶上一絲懷舊的溫情,哪怕是斷頭台。

不久前,我被自己體會到的一種難以置信的感覺所震驚:在翻閱一本關于希特勒的書時,我被其中幾幅他的照片所觸動。它們讓我回想起我的童年,我的童年是在戰争中度過的,好幾位親人都死在納粹集中營裡。但與這張令我追憶起生命的往昔,追憶起不複返的往昔的希特勒的照片相比,他們的死又算得了什麼?

與希特勒的這種和解,暴露了一個建立在輪回不存在之上的世界所固有的深刻的道德沉淪,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預先被諒解了,一切也就被卑鄙地許可了。



如果我們生命的每一秒鐘得無限重複,我們就會像耶稣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一樣被釘死在永恒上。這一想法是殘酷的。在永恒輪回的世界裡,一舉一動都承受着不能承受的責任重負。這就是尼采說永恒輪回的想法是最沉重的負擔(das schwerste Gewicht)的緣故吧。

如果永恒輪回是最沉重的負擔,那麼我們的生活,在這一背景下,卻可在其整個的燦爛輕盈之中得以展現。

但是,重便真的殘酷,而輕便真的美麗?

最沉重的負擔壓迫着我們,讓我們屈服于它,把我們壓到地上。但在曆代的愛情詩中,女人總渴望承受一個男性身體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成了最強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負擔越重,我們的生命越貼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實在。

相反,當負擔完全缺失,人就會變得比空氣還輕,就會飄起來,就會遠離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隻是一個半真的存在,其運動也會變得自由而沒有意義。

那麼,到底選擇什麼?是重還是輕?

巴門尼德[3]早在公元前六世紀就給自己提出過這個問題。在他看來,宇宙是被分割成一個個對立的二元:明與暗,厚與薄,熱與冷,在與非在。他把對立的一極視為正極(明、熱、薄、在),另一極視為負極。這種正負之極的區分在我們看來可能顯得幼稚簡單。除了在這個問題上:何為正,是重還是輕?

[3] Parmenides (約前515一?),希臘哲學家,公認的埃利亞學派(Eleatic)的最傑出者。

巴門尼德答道:輕者為正,重者為負。他到底是對是錯?這是個問題。隻有一樣是确定的:重與輕的對立是所有對立中最神秘、最模糊的。

書籍引用結束

巴門尼德勝利了。因為輕是永恒的,重是暫時的。不管結局好壞,所有故事終會結束,終會消散,連一點痕迹都不剩下,卻可以變成故事,随說書人的口舌改變。

我無意為故事中的說教辯解,隻是因為這次選擇了輕。既然是輕,就不會像重(如革命往事定格在柯本自爆的一刹,美國往事定格在面條的笑容,熱天午後定格在帕西諾失神的雙眸)那樣,重到死亡之後這擔子也背在肩上似的。輕則是說:一切終将解脫,就算有前生後世,也不必再背負了。而既然是輕,那麼結局有的成功有的經曆過存活下來有的死去,也隻是一個《玩笑》罷了。

是的,我喜歡菜翁的正是這種重,他不為現實做一絲一毫的粉飾,時刻将人物置于悲慘的命運之下,無法超脫(很古希臘神話)。而輕的勝利在于其相信那一點超越性,那個一年年在我們眼前遠去的極樂的未來。它從前逃脫了我們的追求,不過那沒關系——明天我們跑得再快一點,把胳膊伸得再遠一點……總有一天……

我想,在人生中,輕為正,重為負。人隻活一次,選擇适合存活的方法才能活下去。但在藝術中恰恰相反。真正偉大的藝術就是極緻的重,才能在漫漫曆史中永垂不朽。這也是為什麼大師們從未死去,與我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