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子在豆瓣上讀到一篇日記,現在回頭找已經找不到了,大意是說,何以有這麼多人,看《V字仇殺隊》(V for Vendetta)會支持V,看《倚天屠龍記》會支持明教對抗蒙元,看《哈利·波特》(Harry Potter)會支持霍格沃茨對抗伏地魔,但一落回現實裡,卻馬上堅定地站到了“邪惡”的那一邊。
這些人是心口不一麼?也許有一些是。但更多的人,其内心的邏輯恰如其分地展現了文藝作品中意識形态輸出的困境。
如果一個人願意仔細探尋一部類型電影或小說中究竟什麼東西觸動了他,答案極可能不是什麼家國情懷,也并非類似“不自由毋甯死”的信條,而是那些神奇的魔法,炫酷的造型,煽動人心的口号,甚至角色出場時的BGM。換句話說,正是這些頗具煽動性的元素所喚醒的觀衆自身的情緒。
而它們所承載的價值觀,則是一種可以随時被替換的附屬品,其成功輸出倚賴的是一種吊橋效應(吊橋效應是指當一個人提心吊膽地過吊橋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如果這個時候碰巧遇見另一個人,那麼他會錯把對方的心跳加快理解為對方為自己心動)。
試想有一個中二少年剛剛看完《戰狼2》。走出電影院以後他自覺熱血沸騰,胸中充滿愛國熱情,但他可能僅僅是喜歡看打架。在剛欣賞完刺激的動作場面後腎上腺素飙升,而他卻誤以為是他的愛國心被激發了。
在一個價值取向單一,且重視意識形态宣傳的社會,這種手段的可稱得上威力無窮。但在一個更開放多元的社會它就很容易失效,因為它可以為任何一種意識形态服務。
把吳京換成雨果·維文(Hugo Weaving),把撤僑換成炸大樓,再改一兩句台詞,《戰狼2》就變成了《V字仇殺隊》;把雨果·維文再換成基努·裡維斯(Keanu Reeves),再把背景故事改成心愛的寵物狗死了,《V字仇殺隊》就又變成了《疾速追殺》(John Wick)。
通俗藝術成了意識形态隐蔽的戰場,一個掉以輕心的觀衆很容易成為任何一邊的俘虜。
于是,在一次又一次走出電影院後,不同的價值觀會在那個中二少年的腦中厮殺,他會感到困惑。但很不幸,在一個并不提倡獨立思考的國度,這個少年隻有一種武器來消化這種矛盾。
這種武器多年來代代相傳,從他中學老師的手裡傳到了他的手裡,簡單有效,無堅不摧,萬試萬靈,那就是——“辯證”地看待事物。其具體使用方法如下:
“某甲的确如此這般不好,但不能否認他也有很多優點;某乙雖然看上去不錯,但其實也有這樣那樣的缺點,總的比起來說不定還比不上某甲。”
這種所謂“辯證”,永遠隻會通向一個終點:“不管怎麼樣,某甲總體還是好的。我們要支持。”
有了這樣的武器,一個人幾乎可以抵抗任何思想上的沖擊,以保住他腦中的一片混沌。即便有一天,《V字仇殺隊》走入現實,他的第一反應也絕不會是為自由歡呼,他會這樣想:“自由當然是好的。但一切自由都是相對的。這些人的行為已經突破了自由的界線,因此我絕不會支持他們。某甲為了制止他們,即便手段有些粗暴,但對待不法份子就必須這樣做。”
這樣的邏輯看上去似乎沒錯。沒有人會反對自由是好的,也沒有人會反對自由是相對的。然而,自由的界線究竟在哪兒?如何判斷一項具體的行為是否已經侵犯他人的自由?是否存在一種所有人都贊同的消極自由?何種程度的暴力是可取的?是否要用同一種眼光看待手握權力的一方與無權者的暴力?對雙方又該如何問責?
隻有從居高臨下、萬無一失的辯證法中跳出來并思考這些問題,一個人的價值觀才有可能真正清晰起來。
還有一種可能,當人們在完全不同的價值取向的作品中體驗到了近似的激情,那麼他就能知道這種激情實際上并非來自任何崇高的理念,而僅僅是一種生理上的快感。
很難想像一個人看完《疾速追殺》以後就一躍成為狂熱的動物保護主義者。從這層意義上說,《疾速追殺》以及許許多多毫無劇情可言的B級片其實非常高明。
這些電影的制作者都非常清楚觀衆想要的是什麼:既然大家隻想在影院裡愉快地花上兩小時看主角玩命,那麼他是為狗報仇也好,為國捐軀也罷,甚至濫殺無辜為非作歹,又有什麼關系?
摩耶之幕(梵文原文MaJa,意為虛假,欺騙,摩耶之幕既真實世界的帷幕。)一旦被揭開,觀衆們就拒絕在他們的感官體驗上附加任何意義。沒有什麼優劣對錯之分,文字被抹去,話語在出口之前就被消音,隻有大笑,腎上腺素和多巴胺統治着世界。
如果說意義還沒有被消解的話,它至少已經變得無足輕重了,人們将它擱置一旁而選擇縱情擁抱虛無。
我不是在反對酒神精神,相反,我覺得這個國家的人民可能是全世界最需要酒神精神的一群人,無此則無以抵抗日複一日的謊言與鮮血淋漓。很多時候,哪怕僅僅是笑聲也是一種強有力的武器。然而,武器的功效往往取決于它被掌握在誰的手裡以及被如何使用。
我不喜歡《V字仇殺隊》這類電影的原因也在于此。當創作者試圖用一個簡單的符号來指代複雜的理念,用漂亮的台詞取代思辨,用一部類型片的簡單套路來叙述一場複雜運動的時候,影片所想要傳達的東西就注定是無效的。
本片亦或是一部政治正确版的《疾速追殺》,它精心炮制出的台詞隻是一層迎合觀衆的糖衣,正如《無恥混蛋》(Inglourious Basterds)也根本無意譴責納粹。那個中二少年看完電影後也許會有片刻思考,但其思考的深度也隻是停留在那些台詞的深度而已。接下來他所能做并最想做的,就是讓符号被招安,再次還原成符号,把微信頭像換成V字面具,把台詞曬到朋友圈。等哪一天他看完了《意志的勝利》(Triumph of the Will),再把頭像改成萬字旗。
隻要少年不學會反思,這種循環便永遠不會被打破。
作者:狡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