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這個标題的時候,我的腦袋裡冒出一個念頭,這是張偉麗一個人的成就嗎?還是偉麗與老蔡、鶴松、小John這些共同走過來的人共同的成就?我覺得是前者。張偉麗成就了她自己,一位世界冠軍,一位武者,一個冒險故事的主角,一個對世界與自我都有所理解、有所體會的成熟的人。而老蔡等人在協助她的過程中,同樣成就了自己,這是他們自己的故事。每個主體都有自己的聲名與功績,這是不可替代的,也是不可混淆的。在我的印象中,小孩獲獎之後,總會習慣性地“感謝爸媽,感謝老師,感謝朋友”,感謝一切人,把功勞都推給支持者,把自己放在最後,就好像不這樣做就顯得忘恩負義、自私自利一樣。今天UFC322,張偉麗在升重挑戰蠅量級腰帶的比賽中判定輸給了“子彈”舍甫琴科,這是她有史以來最激進的一次挑戰,也終于想起了最該感謝的人,“偉麗是一個跌倒了再可以站起來的人,偉麗是一個沒有放棄的人,我非常感謝我自己,感謝自己的努力。”
張偉麗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都是一個十分遙遠且陌生的人,甚至是一個符号。大多數人從她與喬安娜的UFC248衛冕戰中認識了她,包括我,那次比賽與國家名譽相關,喬安娜發表了一些有關疫情的垃圾話,而她暴揍了喬安娜一頓,她因此成了“民族英雄”,被捧上神壇;後來她開局不到一分鐘就被羅斯高掃終結,又被拉下神壇,成為衆矢之的;再後來,她精進技術,連勝幾場,成了真正的“武術大師”,“中國第一位UFC冠軍”,也成了諸多年輕女性的榜樣,“女性力量”的代名詞。她在大衆面前的形象,要麼是兼具冷靜與兇悍的格鬥天才,要麼是沉穩智慧的引導者與鼓勵者,社交媒體上充斥着她的比賽片段與訓練日常,永遠那麼專注、自信、遊刃有餘、無所不能,仿佛她生來便是冠軍,她的故事線像口頭詩人的英雄詩歌那樣流暢又清晰。
這部電影主要記錄了UFC261張偉麗憾負羅斯之後如何走出低谷的故事,也向觀衆展示了她的另一面,一個東亞小孩如何在并不那麼理想的“家長”權威與教育環境下找到自我,成就自我的故事。
同其他的格鬥運動員一樣,張偉麗出生于一個普通的家庭。在三十年前的河北,普通便意味着貧窮,好在她有一對支持她的父母,還有一條小狗,以至于在之後的高壓之下,精神仍有栖身之所。偉麗的訓練團隊包括老蔡——團隊的核心主理人,體能教練鶴松,泰拳教練John(偉麗叫他“小教練”),還有一位露面不多“老教練”(好像是教巴西柔術的,記不清了)。這個團隊起初非常混亂,根據紀錄片中偉麗的說法:教練之間缺乏溝通,各自安排,甚至沒有一份明确的訓練計劃,讓她無所适從,看不到突破點。在長期的疲勞訓練下,偉麗的膝蓋受傷了,醫生建議休息十天;她肩膀和脖子的舊傷沒有得到妥善處理,持續加重。而老蔡秉持着中式的“挫折教育”,見不得偉麗有一點清閑,也不願意聽她的想法,稍有錯誤就否定打壓,這讓她情緒瀕臨崩潰,幾乎天天和老蔡爆發争吵。
【此處補充一點MMA相關的知識。MMA全稱Mixed Martial Arts,中文“綜合格鬥”,也俗稱為“十項全能”,其比賽方式包括拳擊、踢擊、肘擊、膝擊、摔跤、柔術,各種流派的格鬥選手,隻要不犯規(插眼踢裆打後腦,還有足球踢等危險動作),都能在比賽中發揮長處,也會因為短闆而受到克制,其自由的風格使得MMA具有高度觀賞性。偉麗最初的團隊隻有泰拳和柔術教練,沒有摔跤教練,站立和地面兩種技術無法聯系起來(得把站着的人摔地上才能用柔術降伏嘛)。在這種粗糙的訓練下偉麗還能打到世界頂尖賽事,真可謂天降英才了。】
離與羅斯的二番戰還剩兩個月的時候,偉麗前往美國,加入了賽胡多的訓練營。亨利·賽胡多曾獲得2008年55公斤級奧運自由式摔跤項目金牌,UFC男子蠅量級冠軍,男子雛量級冠軍,俗稱“三冠王(Triple C)”。賽胡多的團隊給偉麗制定了新的訓練計劃,幫她補上之前一直欠缺的摔跤技能(為她未來具有統治力的強勢摔柔技術奠定了基礎),還秉承“少即是多”的原則,削減了老蔡那些經驗主義的、可能會損耗身體的重複性疲勞訓練,最重要的是,整個訓練營充滿了愉悅的氣氛,隊友教練相互鼓勵,“我們要她開心地訓練,要看到她笑”,“She is great”取代了“她這樣不行”。新的技能突破和鼓勵的氛圍,讓偉麗找回了自信。在UFC268上,偉麗與羅斯展開二番戰,雖然判定失敗了,但是偉麗的進步大家有目共睹,她也能夠坦然接受失敗,不像一番站時那樣耿耿于懷了。
自此之後,偉麗找到了自己的方式,在心理上,“萬物皆我”,水杯裡的水是我,樹上的鳥是我,籠子裡的對手是我,她甚至戲稱“蔡哥也是我,所以他罵我的時候,我就不那麼生氣了”;在技術上,整個團隊更加完善,學習了美國最先進的訓練系統,後來也吸收了新的教練。之後的故事大家就很熟悉了,偉麗再次擊倒站立技術兇悍的喬安娜,降伏了摔柔精湛的埃斯帕紮,判定戰勝硬度和耐力驚人的萊默斯,判定戰勝另一位中國選手闫曉楠,在不被看好的情況下重創外号“女小鷹”的蘇亞雷斯(“小鷹”是前輕量級冠軍,全勝戰績,以桑博摔跤聞名)。肅清草量級之後,她毅然放棄草量級腰帶,升重挑戰蠅量級冠軍,在今天不敵舍甫琴科,既是失敗,也是新的開始。
在電影中,偉麗訓練期間的經曆是一個典型的東亞小孩,确切來說是東亞優秀小孩的經曆,她受到關愛與賞識,也遭到過度的壓力和落後的教育理念,她在人生的某個節點繃斷了弦,然後找到了自己的道路。她的經曆一定會引發很多觀衆的共情——誰還沒有在低谷期哭過鼻子呢?
首先是關于老蔡這個人,說句玩笑話,他在電影中的形象太過一言難盡了,我甚至懷疑過導演是否刻意抹黑老蔡,專挑他罵人找茬的片段。但是老蔡同意将這些鏡頭放進電影裡,還出席了發布會,那就說明老蔡也成長了,他坦然面對自己的“失敗”,成就了一個更好自己。
現實中的老蔡并沒有電影裡那麼壞,否則也不可能和偉麗合作到現在。他發現了張偉麗的天賦,是她的伯樂,他幫助偉麗組建團隊,聯系經紀人,簽訂合同,為她處理一切瑣事,早期自己出錢幫偉麗訓練,這一點在電影中也略有體現——他抱怨每個月要花一萬塊錢請鶴松教練來訓練張偉麗。“小教練”與“老教練”的費用雖然沒有提到,但肯定不低。電影主要呈現了老蔡的另一方面:一位嚴厲的暴君。他不允許偉麗有一點空閑時間,嚴格限制偉麗與家人通話見面的時間,見縫插針地批評偉麗,給她安排過重的重複性訓練。當她情緒出現問題的時候,從來不安慰不鼓勵,迎頭就是一頓毫無用處的大道理。他的口頭禅是“你看你”“你這樣不行”“你得說她”,随意對團隊裡的人發号施令,稍有不同意見就嗆人,說喪氣話,美名曰“我這是在提意見”。而偉麗每天都在哭着反駁,“能不能好好說話”,“他總是這樣”。我在電影院坐了一個半小時,看到後半程,老蔡一開口我就打心底裡煩躁,難以想象偉麗承受着怎樣的壓力,也難怪她總是和老蔡吵架,連“小教練”John也不待見他。
老蔡是一位典型的東亞式“家長”——盡管他與偉麗并沒有血緣關系,你問他愛不愛孩子,那肯定愛的,他一心為孩子好,出錢出力來支持她。但另一方面,他受限于自己的文化水平和成長經曆,無法處理與團隊成員的關系,也在偉麗需要進一步突破時力不從心。我将老蔡式家長的過失總結為:他們忽視了孩子的主體性,也忽略了自己的成長與學習。
在電影前半段,偉麗多次提出自己需要一份訓練計劃來自我督促,但老蔡無法協調教練做出計劃,他凡事都自己拿主意,不和偉麗商量。他把偉麗當成一個訓練機器,我讓你練什麼,你就跟着練什麼,哪裡練得不對,就立刻打斷修正,每個功能需要反複執行、反複調試,直至達到滿意的強度與熟練度。但人不是機器,人需要了解原理、主動反思、自我修正、養成習慣,建立自己的秩序,最終才能進步,外界頻繁的安排與糾正隻會徒勞耗費心力。老蔡的幹擾破壞了偉麗的自信和内在秩序,導緻她一段時間内“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另一方面,老蔡又無法提供有效的安排與糾正,他能做的隻是榨幹她所有的時間與精力去重複訓練,似乎隻有這樣才能疏解自己的焦慮,卻把焦慮轉嫁給了偉麗。
老蔡也是我國落後的訓練觀念的一個縮影。中國人很能吃苦,有一部分人吃苦熬出了頭,獲得了一些成就,便極度依賴這個路徑,殊不知外面的世界已經天翻地覆。看到賽胡多的訓練營時,觀衆能切實體會到在格鬥訓練方面中美差距之大,不亞于當年李鴻章訪美。就電影呈現出來的部分來看,賽胡多的訓練營會在完成訓練目标的情況下盡可能保護運動員的身體,能用高壓氧艙就不做有氧,減少膝蓋損耗,能用鹽浴脫水就不捂着厚衣服跑步出汗,以免影響後續比賽中的運動表現,尊崇“少即是多”原則,以三星期為一個周期制定訓練計劃,不貪多求快。訓練營人才濟濟,每一個專項技能都有人教、有人陪練,有賽胡多這樣經驗豐富的前冠軍評估指導,還有與羅斯風格相近的女隊員陪偉麗實戰訓練。美國的訓練體系無疑是先進的,他們起步更早、規模更大,更重要的是,他們在不斷學習,更新知識體系。相比之下,老蔡代表的國内理念是基于經驗主義的,極度崇尚苦難,“隻要練不死,就往死裡練”,“壓力越大,動力越大”,這種理念讓很多運動員在上賽場之前就身體報廢,讓學生在走入社會之前就油盡燈枯。這種理念的固步自封性在老蔡身上也體現得淋漓盡緻,面對着賽胡多訓練營裡先進的訓練體系時,老蔡在一旁急得哇哇叫,“她把之前的東西全丢了”“她不跑步她的腿就軟了”,“我隻相信打一百拳打十拳更熟練”,“我隻相信這個胫骨它一段時間不踢就會疼”……“我隻相信”,多麼熱血沸騰又無用的一個詞,後面加上任何常識性的句子,便是一句振聾發聩又空泛的大道理。而這些道理中,有多少是真的“建議”,有多少是維護權威的宣言,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外部的精細化安排與頻繁幹擾,缺乏内在秩序的培養,崇尚重複性的苦難教育,出于捍衛權威的固步自封,這便是偉麗所面臨的環境,也是幾乎所有東亞小孩所面臨的環境。最為恐怖的是,這種外在環境已經随着成長經曆内化成了一些孩子心靈的一部分,當他們終于獲得時間和經濟上的些許自由時,已無法安排這些自由,他們喪失了生活樂趣與生命意義,持續鞭笞自己,急于前進卻沒有方向。
偉麗最終突破了困境,“萬物皆我”,通俗來講是重建了自己的内在秩序。當她有了明确的方向,外界的安排與幹擾便無法左右她的心智,她不再害怕老蔡,也不再對他生氣,老蔡成了一位脾氣不那麼好的輔佐者,而不是壓迫她的暴君。在電影結尾,老蔡似乎也柔和了很多,對采訪者說不能像很多家長一樣“為了她好”而總是罵她,這樣不對。在偉麗成長的時候,他也成長了。
這篇文章本來想談談偉麗,卻花了大篇幅去講老蔡。一方面是因為,我還沒有成功建立起内在秩序,我還處在對抗外部環境這一階段,所以,當我看這部電影時,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偉麗所面對的外部環境上,而老蔡就是外部環境的縮影。另一方面,我國大多數自傳類電影都講究細緻描寫困境,粗略概括破局過程,頓悟式轉變心态獲得成功,所以我們不得不更加聚焦于主人公所遭遇的外部挫折。最重要的原因還是,相比起贊美,我更擅長挑刺(我心中也住着一個老蔡,天天挑我刺),而偉麗在我眼中是幾近完美的,這種完美在于不斷成長與自我反思。從她第一次戰勝喬安娜衛冕以來,我看着她被捧上神壇又跌落泥潭,看着她被羅斯擊倒之後情緒崩潰地沖裁判抱怨,我在網上和侮辱張偉麗的人吵架,删除朋友圈中諷刺她的人,又看着她從逆境中爬起,在籠子裡擊敗一個個對手。MMA是一項充滿不确定性的賽事,“你永遠不知道籠子裡會發生什麼”,但是張偉麗讓人覺得分外安心,似乎無論出現什麼狀況,她都能從容應對。張偉麗對我而言,不能說是“最喜歡的選手”(我最喜歡的選手是托尼·弗格森,他也是偉麗的偶像),而更像是“我們的女孩兒”,我們祝賀她,為她高興,感恩世上有如此閃閃發光的女孩兒。
至于如何建立起内在秩序,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因人而異,我們無法指望一部電影能教會我們些什麼。當我看這部電影時,純粹地祝賀張偉麗女士的成就,不參雜一丁點焦慮,“快學學她的方法”,“看看别人那麼努力,再看看你”,“你看你肚子上的肉”,“快想想你畢業後要去幹嘛”,“論文還沒寫完就來看電影”,我甚至還能頂着表達恐懼症打出這麼多字,那已經比以前更好了,感謝自己。
張偉麗——一個東亞孩子的自我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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