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衆生卑賤命,算來算去又有什麼區别?

我是2001年生人,影片裡的那個世界,我曾經很熟悉。

殘疾人,智障人,鳏寡孤老,一瘸一拐地往家去,就着黑黢黢的冷鍋冷竈做點糊口的東西,吃完了在街上晃晃悠悠,晃晃幾個小時又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再把中午的糊糊拿出來熱熱,吃完天也黑了,倒在床上一覺睡過去。

我都不敢去想,他們都會夢到些什麼。

我有一個智障的朋友,每年隻有過年回去鄉下才會見到。是個女孩,父母是近親結婚,當年以為自己是在追逐畢生都不能失去的愛情,所以生下她。她臉上有平原地區不常能見到的高原紅,笑起來很憨厚,不過語言表達有些障礙,說話永遠含含糊糊的。她喜歡看偶像劇,喜歡看帥哥明星,還喜歡過年買鞭炮放。

後來有一次回家,我都不記得那年我上初中還是高中,那女孩不見了,問了以後才知道,是被賣去隔壁村子加人了。

表面當然不說是賣,說得好聽極了。說是找了個好人家,男的雖然殘疾但是心地善良,又不嫌棄女方的智障缺陷,給了女孩父母一筆錢,也算是般配。但是兩個殘障人士生下來的孩子,會是怎麼樣,他的未來誰去負責呢?難道又要等他長大以後,一雙殘障的父母再為了錢把他和另外一個殘疾人組成親,一代殘疾家族就這麼世世代代下去嗎?

我小學的時候,還在小學附近租那種土坯的單間平房住。房東老奶奶有六間土坯單間平房,自己住一個稍微大點的瓦片土房,老伴死了,黑白的照片挂在瓦房的大堂裡,從來不見拿下來。我的奶奶也是自己一個人,聽說她有過三個丈夫,但是二十年來,沒有聽到一個人的後續消息,就好像她的三個孩子天生就沒有父親。

我就在那件土房子裡,跟着兩個搖搖晃晃的老人度過了我的小學時代。

我還記得四年級的一天,亮着白熾燈的教室裡,小學老師問我們最難忘的一件事情是什麼,我有個女同學說是她跟着爸媽坐飛機去上海玩的時候空姐教她怎麼系安全帶。那天晚上回到我的小土房,看着頭頂上搖搖晃晃罩着燈罩的小燈泡,直到睡着的前一秒,我都還在幻想,坐飛機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我想說的是,曾經,我和影片裡的那個世界是那麼的接近,我就活在這樣的世界裡,和厲百程和石珍珠擦肩而過,甚至我還和幼年時期的他們或者她們做過朋友。這個世界不是刻意誇大苦難後的結果,這個世界就是這個世界。我足夠幸運,所以沒有成為一出生就有缺陷的石珍珠,我也足夠幸運,沒有一輩子都被困在小學的那間土房子裡。或許它真的困住了我的童年,直到現在我還能對那段時間地溝老鼠一般的生活記憶猶新。

但是不知道為何,這個世界變化的如此之快,快到土房子的記憶和現如今每天美式咖啡、現代化辦公的生活相比,就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我隻活了二十三年,但是童年和現在的生活,中間仿佛隔了一個世紀那樣,天差地别。這個世界發展得太快了,變化得太快了。

我這樣一個從小就在縣城租房求學的人,在無數的出租房裡輾轉入眠過。我沒有老家,沒有故土,我的記憶就是我的過去,我的記憶就是我的曆史。但是我現在再回到從前的土房子那塊,發現土房子早就被推倒了,守着老伴遺像的老奶奶也估計早就不在了,那麼曾經在這裡的一排土房子,曾經給予過我無限自卑的土房子,去哪裡了呢?

它從今以後隻會繼續存在于我的記憶裡。可是隻存在于記憶裡的東西,我要如何去求證呢?

就好像,我小學的時候會跟着奶奶回老家,那是她的老家。那時,她中風癱瘓在床二十多年的姐姐還在人世。每年暑假我們都會回去看她,順便在奶奶的土房子裡住上幾周。

回老家的那條路好長啊。足足有十幾公裡那麼長,全是泥巴路。太陽天是最好的,泥巴都幹了,走在土地上還不覺得頭疼,最頭疼的是前一天剛剛下過雨,路上動不動就積着兩三米寬的水坑。奶奶就把我抱着過去。下鄉是可以花幾塊錢做三輪摩托車的,奶奶舍不得。我們就一老一少在那條十幾公裡的泥巴路上走。印象最深是路上我們遇到一個大坑,坑裡有很多野生蔥,我們拔了以後帶回去炒雞蛋,很難吃,不如家養的蔥。還有一大片油菜花。中午的時候看着很漂亮。不過那片油菜花我隻見過一次,第二次就看不到了。

這條路每次走都不一樣。一開始是油菜花被鏟了。第二年大坑也不見了。再一年,坑坑窪窪的泥巴路變平了不少。後來我不再回去。直到最近回去,發現泥巴路早就變成了水泥路。我問奶奶還記不記得這些事,奶奶不記得了。對于她而言,這條路隻是她碌碌人生無數條苦路中的其中一條,微不足道。但對我而言,那是我人生的開端,是我新奇的體驗。某一次早上七八點鐘我在那條泥巴路上透過清晨薄霧看見的太陽,還有那些遠遠的水墨一樣的樹影,我至今記憶猶新。但那些經曆,那些走在那條長長長長望不見盡頭的泥巴路上的經曆,我頂着大太陽走得近乎要暈厥的經曆,我一邊走一邊看各種野草野花感覺到無限快樂的經曆,就這樣消失了。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這個世界發展的真的太快了。快到我們可能會懷疑我們的記憶,可能會懷疑我們幼年時期遭受的貧窮和苦難,懷疑這個世界仍然在遭受苦難的芸芸衆生。

前些天,我和一個同事就千禧年初人們的生活到底是怎樣的展開争論。我認為千禧年初,人們的生活還很貧窮,飛機還不普遍,高鐵是有錢人的交通工具,比起小車和電瓶車,腳蹬的三輪車才是常态。我甚至在初中以前都不知道世界上有筆記本電腦這種東西。但是我的同事告訴我,05年的時候,筆記本電腦就已經出現了,而且很常見。她告訴我,不要以為那個時候的人們過得很苦,其實當時條件已經很好了!

我不由得再一次對這個世界産生的懷疑。但是随後又理解了。這個世界就是有參差的。就像小學時我的土房和同學的小區公寓房,就像幾塊錢都舍不得出而要走上十幾裡路的我的童年,和可以坐飛機去上海遊玩的我的同學的童年。

參差本就存在,不隻存在于年與年之間,還天生存在于人與人之間。

還有很多人比我還幸運,幸運到都沒有讓人感到自卑的童年,幸運到可以毫不費力地認定這個世界是溫柔的,幸運到會下意識的否認苦難。

但是這個世界還有很多人比我不幸。不幸到也許我2008年時深深為之痛苦的生活,他們在2024年的今天仍然還在經曆。不幸到他們是24年的石珍珠和厲百程。不幸到現在很多人會因為自己的幸運,或者因為忘記了曾經的不幸,而下意識去否定他們的不幸。

不要做這樣的人。不要因為過于幸運反而變得刻薄。不要因為現在的幸福而去否認當年和當下仍存的苦難。算命的故事,在09年存在,在現如今,在29年,仍然可能存在。如果有一個導演把它拍攝出來,把它呈現出來。那麼,去理解,去接受,去回憶。

到頭來也不過就是那兩句話:

算不盡芸芸衆生卑賤命,回頭看五味雜陳奈何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