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疫情的原因幾年沒有回國,在電影院看到《掬水月在手》這部電影比國内晚了不少。關于這部電影的觀影感受很多人已經說過了,包括幾位豆瓣的友鄰,他們說得很好,我也很難再說出什麼新意。但是在國外看,本來是應該有很多精神的鄉愁可以寄托,可以多多少少喚起很多共鳴的,不過看了之後,我隻能說:遺憾很多。
以前我曾問過很多老師,在我們這個時代,我們做古代詩詞研究的意義在哪裡。有的老師迂腐,說我們的研究是“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但這個回答并不能讓我接受——善則善矣,但與“我”無關。古代文學帶給我們的,往大處說當然可以是文化自豪感和身份認同感,但是我不喜歡說這樣的大話,這可能是我不喜歡這個電影無形中端着的“古典文化繼承者”、“為往聖繼絕學”“對堅守者的緻敬”這種态度的一個根本原因。當我到了中年,對青年時期的問題也隻有一些樸素的想法,我覺得古典文學對我來說,就是很多同樣運用漢字的前輩們寫出了細膩、幽微而寬廣的東西,經過一代又一代人的開拓和深化,經過漫長的時間沉澱,一點點塑造了我們的情感,塑造了我們的表達方式和審美習慣,讓我們變成“我們”。最簡單的一個例子,從屈原、宋玉、漢武帝開始,中國詩人們就教會了我們“悲秋”,但是日本人對秋就全然沒有“悲”的感受,日本和歌裡是幾乎沒有“悲秋”的内容的,所以他們的秋是體育之秋、讀書之秋、食欲之秋等等。這就是傳統文學對我們心靈的塑造,是“我們”與其它人群的情感方式的不同之處。而我們也需要這樣的塑造,因為當我們面對自然,面對人事世事、時間空間時,我們得有一些東西墊底;我們生而孤獨,得有一些共鳴。就比如身在異鄉,月圓之夜我們提醒遠方的親人也看看月亮圓不圓,其他不必多說,那些融入了我們的血液的古詩自會替我們傳遞。這些都是我們的底氣,讓我們成為在心理上有根基和有來處的人,成為一個能和他人共情的人。我們越擁有這些,就越能得到一個更厚實的“氣”,在應付人生的各種難題時,能多一個“底”。所以人對于古典、對于傳統、對于故土家國、對于傳承,是會有一種尋求的,但這種尋求并不适合拔得太高、說得太玄。
而這些,作為古典詩詞的創作和研究的大前輩與大先生的葉嘉瑩先生,她一定早就更深地認識到了這些。“詩詞渡她”這個主題,其實就可以做出好文章了;至于“她渡詩詞”這個主題,電影似乎很刻意地去強調,卻很容易做成假高深的空洞。就像那些空鏡頭一樣,銅鏡、壁畫、無字碑、觀音,都看上去很美,似乎都很有隐喻性,都是古典的符号,但是也正因為過分符号化,過分附加了象征意義,成了過于刻意而做作的留白——但留白留不好,就會成為空洞和蒼白。文學之于人,古典之于人,它是活生生的,是融入生命的,不是符号,不是那些華而不實的空頭意義。
葉先生最讓我佩服的地方,是她對詩詞的摯愛。這麼長的人生、這麼多的困苦,我們看到支撐着她的就是這份詩心。在國内,我聽過葉先生不下十次演講,說實話,演講的内容也許更适合對非專業的大衆的啟蒙,而且,毋庸諱言,這些演講有重複、有啰嗦、有錯誤。但是,這并不妨礙葉先生演講的感人——因為她自己是真的被感動了,她無比誠懇地要把這份感動分享給所有的人。我在國内最後一次聽葉先生的演講,是在十幾年前的某次唐代文學研究年會的閉幕大會上,時間緊迫,主席台上坐着的業内大咖們也每人隻有兩三分鐘的發言時間,然而葉先生說着說着便站起了身,将她前兩天在一所中學做過的詩詞欣賞的演講又從頭至尾講了一遍,講詩詞的熱望讓她刹不住車,讓她甚至忘記了時間和場合,講到了真正的“物我兩忘”的境界。她對詩詞這份赤誠忘我的熱愛,是我們許許多多以詩詞研究為飯碗的人身上都不具備的,是會讓我們反省、慚愧和汗顔的,也是我們由衷尊重的。葉先生曾經說過,她講詩詞的時候從來不坐着講。确實,無論是七十多歲還是八十多歲,我見到她演講時永遠是站着的,永遠是投入的,永遠是深情的,也永遠是慷慨激動的。這是葉先生最打動我的地方,在我看來是最能說明她這個人的地方,她的一生曆盡坎坷,都是靠着這份底氣撐着,撐到年近百歲,仍不乏詩心和天真。很可惜,電影導演似乎沒有突出表現這一點,沒有把葉先生這個人的“詩魂”、“精魂”給表現出來。電影好像更愛強調“弱德”之美,卻并沒有一個貼切的說明。
我不懂電影,但是我的一位老領導是日本學者中研究中國電影的權威。看完電影後,我向他請教這個電影的結構:為什麼它作為紀傳性的電影,既不是大家最容易接受的編年體,也不是分主題的組合,實在看不出是什麼分類體,用四合院建築的門、房、院等為章節标題分出了幾節,可是每節的主題并不鮮明,甚至可以說是分段混亂、雜亂無章的。難道這些分段是有什麼深意,而我沒有看出來嗎?老師隻回複說:導演人很好。
葉先生對自己的生平遭際,其實她講得比較多,也有自傳出版,對我來說是不陌生的。我知道這部電影以後,我也曾猜想過,導演會怎樣來展示葉先生的一生。然而看到電影後我是失望的,因為電影裡對主人公淺嘗辄止的人生講述,都是我們已經都知道的那些内容,沒有更新的視點,也沒有更深的挖掘。但是還是有些細節我記住了,比如葉先生去看牙醫的時候頭腦裡就有詩蹦出來,比如葉先生說她的頭發多,還有對其他人的采訪裡有少數幾個講述,這些都很好,可惜也淹沒在更多平庸無奇的表現裡。葉先生她不是神,我們想知道的,是她作為一個人的讓我們親近和尊敬之處,是她作為一個人做到的那些讓普通人很難做到的事。
另外,制作團隊對詩詞、文章不知道是理解過深還是過淺,他們非常希望将讀者帶入詩歌、文化的境界中,但下的功夫顯然不夠,所以它的詩歌部分無論對古典文學專業的觀衆還是對普通觀衆其實都不友好。專業者會嫌它的詩歌部分流于表面、堆砌潦草;一般觀衆會嫌它連字幕都沒有做全,有字幕的地方也多敷衍不細緻,音效也不佳,看不清也聽不清,如果是陌生的詩詞和文章則完全不知所雲。舉一個例子,例如葉嘉瑩與她的老師顧随通信的畫面出來的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封顧随給周汝昌的信,信是手寫草書,在鏡頭上晃動的幾秒時間裡完全無法看清内容,卻沒有字幕說明。而且恐怕非專業的觀衆也不知道周汝昌與顧随、葉嘉瑩是什麼關系,于是造成非專業的觀衆不知所雲;有知識背景的觀衆想更多地看到細節卻一帶而過。類似這樣的處理非常多,這些浮光掠影的一個個鏡頭讓人的觀感很難舒适。再如顧随和葉嘉瑩同一詞牌、且結尾用到同一詩句的唱和,電影中是同時用一個男聲和一個女聲讀的,字幕也是分左右兩邊同時出現,我不知道有幾位觀衆聽清或者看清了這兩首詞。畢竟,即使常年和詩詞打交道的人,也很難左眼右眼、左耳右耳在同一時間各接受一首詞,這種做法,與其說是完全不考慮觀衆的感受,不如說是制作團隊耍小聰明、自以為是、故弄高深,不肯踏踏實實做出一個樸素但實在的形式。
順便說一下,這部電影被配上日文字幕後,11月16号在東京舉行了首映式。日文字幕的翻譯者自己另外給加了一些注釋,反而比中文字幕做得更細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