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開頭設計了一個讓絕大多數小老百姓都虎軀一震的開場。屋内,黃軒飾演的楊華在吃飯,手機短視頻在播放赤道住民挖非洲肺魚,屋外是讨債人震耳欲聾的砸門聲。簡短的鏡頭告訴觀衆,這是個講述背負200萬債務的男人的故事。

但他不是什麼大老闆,甚至沒有一份像樣的工作。随後一個鏡頭裡,黃軒穿梭在馬路上,汽車揚起飛塵迷亂視線,他來到沙漠,察看和朋友合夥的項目,這是一個建在沙灘上的主題公園,客流稀少,經營慘淡。烏海這個内蒙古西南邊陲的小城市,搞這類項目開發本身存在風險,整個環境都力争表現它的蕭條冷清。不難揣測,他是一個生意上不那麼成功的男人,200萬債務就來得情有可原。

電影很多段場景都在車裡拍攝完成,也是現實生活的一種折射。很多中年男人,事業發展到一定階段遇到瓶頸,事業、家庭、人際,生活各方面壓力讓現實中作為家裡頂梁柱的男人無所适從,但生活并不會因此就停下來等他,于是他們經常會在下班後進家門之前,躲在私家車裡,抽一根煙,哭一場,或者睡一覺,把壓力發洩出去,再走出車門,回到家裡,繼續面對現實毒打。

黃軒飾演的角色,顯然更加極端。他躲進汽車裡的時間,随着影片時長變得越來越多,後面他幹脆不回家了,開着車到處流浪,變得蓬頭垢面,非常狼狽。身邊所有能抓住的事物都抓不住,紛紛離他而去,唯一能給自己支撐的,隻有這輛汽車。所以就有了影片結尾的場景,黃軒開車進入大山,在狹長的盤山公路上猛踩油門,歇斯底裡地撞倒一個人,然後開始無聲地哭泣,不管他怎麼用力做盡哭嚎狀,都沒辦法把身體裡郁悶和絕望掏空。鏡頭拉遠,一人一車,瞬間淹沒在鄂爾多斯高原溝壑萬狀的山崖之中,視覺上極為震撼。

導演講述幕後故事時候透露,黃軒在開場吃飯時候看的非洲肺魚視頻,其實是有隐喻在的。非洲肺魚是一種特殊魚種,它們能夠在河道幹涸時把自己埋進濕潤的泥土裡,再用唾沫把自己裹起來,保持身體含有一定量的水分,等到河水漲起來了再回去。非洲肺魚掩埋自己的時長甚至長達三四年,乃至生命體變異,最後依然能存活下來。

非洲肺魚,就是對楊華這個人物的隐喻。他跟非洲肺魚一樣,要承受命運極端絕望的拷打,而這個男人本質善良,一個善良的男人要在絕望中存活下去,最後隻能變異。影片中對楊華“黑化”的處理也是循序漸進,從裸貸女孩之死為轉折點,放火、報警、撞車等一系列黑化操作,越來越讓觀衆看得揪心。

電影很顯然是以男主角楊華視角為焦點,向外延展這個小人物與他身邊人的關系,最後從他的視角去看這個角色命運,以及整個故事的結局走向。光從楊華視角看,觀衆會對這個人物了解得片面。于是,電影裡用了一些篇幅,加入他和妻子、父母、朋友、合夥人、債主、債戶等多方人際關系的刻畫,去立體化這個角色的樣貌。

看下來之後就會發現,楊華和非洲肺魚确實很像,這些人際關系,就像空氣一樣存在,對于脫離了水源的非洲肺魚沒有任何幫助,就算是妻子苗唯,最具親密關系的人,也是如此。肺魚用唾沫包裹身體,楊華躲進車裡包裹自己,走出車子就是進退維谷。

黃軒和楊子姗吵架這場戲,是影片中一個小高能。這段争吵讓情感淡漠的兩個人關系瀕臨破滅,也側面暴露出了很多信息。楊華的鳳凰男人設顯而易見,他卻極力想要擺脫鳳凰男人設,由此出現不可調和的矛盾。一方面,楊華的原生家境确實不如妻子,年紀輕輕成家時并沒有什麼資産,房産自然也隻能是老丈人給;另一方面,是作為一家之主的自尊感,拉扯他不得不投身于一份冒險的事業,這和他懦弱本性相悖。就造成了楊華最尴尬的局面,能力支撐不起自尊,現實辜負了曾受過的苦難。

另外,兩個人在隻言片語的相互指責中,營造出“雙出軌”的氛圍。所謂旁觀者清,作為觀衆我們當然知道這兩個人,誰都沒有出軌。作為當事人,楊華和苗唯把重心放在了争吵上,完全忽視了用溝通解決問題的重要性,火藥味讓所有的争吵都變成無效溝通。這時候影片的現實主義元素就十分鮮明了。生活中,像他們這樣,曾經是一對令人羨慕的情侶,卻在成家後長年累月積攢出淡漠情感,因為一段行車記錄儀上的暧昧語音,一組不明所以的微信豔照等等,這一系列瑣事串連成的導火索,引爆就是破裂。

山,同樣是見證楊華愛情興衰一個重要場景。影片一段細節對比十分紮心。記憶裡,在這座約會的大山裡,楊華送苗唯戒指并向她求婚,作為生日禮物。他承諾,以後每一年苗唯生日,他們都要上這座山慶生,這是兩個人之間的約定,也是延續兩個人愛情的儀式感。争吵後,楊華還是會打電話讓苗唯上山慶生。此時的儀式感,更像是習慣的延續,隻剩下一個空殼,兩個人都知道回不去從前,又都想留個彼此一個機會努力掙紮一番,最後還是以失敗告終。

小人物永遠是折射時代的利器。當時代和社會環境發生劇變,所帶來的影響在普通小人物身上恰好體現得最為鮮明。導演周子陽的故鄉,也是影片拍攝地鄂爾多斯,因為社會經濟環境向好,很多人一夜暴富,于是有越來越多普通人開始追求物質财富,漸漸忽視了情感。《老獸》和《烏海》就是在這個時代背景下創作的産物,都是實打實的現實主義題材。

相比之下,《烏海》卻融入了更多超現實元素。烏海這個地方就獨具“超現實”氣質,地理景觀上看,烏海西北臨近烏蘭布和沙漠,又因地處黃河上遊,積蓄了一定的水源,黃河海勃灣水利樞紐工程啟動後,黃河南大壩儲蓄100多平方公裡水源,于是黃河兩岸,沙漠、湖泊和濕地共存,是非常不多見的超現實自然景觀。電影結尾最有震撼感的大山,就位于城市幾十公裡的郊外,導演用了好萊塢電影專用的ALEXA 65攝影機,高清晰畫質能讓觀衆置身與山脈之間。比起前作《老獸》全程使用代表現實元素的手持鏡頭,《烏海》這類固定鏡頭的調度,遊離在超現實之間給人一種冷峻感。

電影裡最有意境的場景一定是恐龍公園那場戲,楊華在破曉時分,一點一點鑽進恐龍肚子裡。鏡頭拉遠,空間感變得深邃,恐龍公園裡幾隻巨型恐龍冷色調剪影淹沒在藍色暗光裡。楊華做出這個舉動,預示着他在多重逼迫下走投無路,躲在車裡也無法消解這種情緒,隻能鑽進恐龍肚子尋求寬慰,這顯然已經超出一個正常成年人的行為範疇。

放火燒帳篷的場面幾乎能給人一種置身夢境的感覺。帳篷裡的人倉皇逃竄,忙着救火,帳篷外一支民樂樂隊,還在漫不經心地演奏音樂,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個俯視鏡頭從天空向下看,用上帝視角審視着芸芸衆生,這樣的場面甚至有點魔幻現實。黃軒從縱火到逃離,再到逃離之後癫狂大笑,舉動瘆人且匪夷所思。這裡用了明暗長鏡頭的調度,長鏡頭支持演員持續表演不被打斷,為演員提供最大化的表演空間,這場戲就拍出了最強的張力,也能看出導演對視覺氛圍感的追求。

整場觀影過程,你會感覺不小心誤闖他人的世界,去體驗了一把别人的截然不同的人生。跌宕起伏,心有餘悸。因為它基于現實,所以拍得真實。就像片名《烏海》,顧名思義,一片黑色的海。黑色代表絕望,海代表深不見底,沒有盡頭。可能隻是這個男人為實現自己一個小小的欲望,甚至隻是一個小小的願望,就輕易把自己的人生推入深淵,這或許是電影想要告訴我們的。現實本身就是一把量尺,遊走于現實的芸芸衆生,每個人心裡都需要有一把尺,越過了那個度,就會跌入超現實的深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