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是一出喜劇,洪大帥一聲槍響,恐怕看官臉上的笑容尚且來不及收斂,便被猝不及防的暴力生生截斷。
看《戲台》自是沖着陳佩斯。已不是當年的陳小二,也要稱一聲老爺子了。
但那個洋洋自得用咬文嚼字的勁兒說着“葉塞尼亞”的二子,還非常鮮明地留在記憶裡。在我的心目中,那是中國喜劇電影的黃金年代。輕松,自然,接地氣,生活氣息濃郁。
近年也看了些喜劇,總離不開那幾張面孔,總是擰着一股勁兒的調調,總是一副擰巴的樣子。
《戲台》講了一個貓爪下的夜莺的故事。軍閥混戰的民國,五慶班進京演出《霸王别姬》,打赢了的洪大帥也進了北京城,因緣巧合碰到了去戲院送包子的夥計大嗓門,兩人因為故鄉毗鄰,迅速熱絡,洪大帥點名要大嗓門演出霸王,這讓将戲視為神聖的班主犯了難,讓一個滿口落子味兒的票友唱霸王,是對戲不敬,對祖師爺不敬,然而不唱,洪大帥随時可以要了全班人的命。
于是,一個外行被連哄帶騙,捧成了一個角兒一樣的存在。連大嗓門本人都有些飄飄然。但戲班裡唱旦角的角兒鳳小桐,卻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和一個外行搭戲,但班主的一跪,一句“都指着你活命”,迫使鳳小桐即使滿腹委屈,也隻得上台和大嗓門演《霸王别姬》。
然而誰都沒想到的是,洪大帥對這出經典劇目本身的結局提出了異議,自己過了江,赢得了勝利的洪大帥,不希望看到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自殺,提出要改戲。
或許到此之前,《戲台》的故事都還隻是一個不懂戲的外行硬要聽另一個外行唱戲引發的一出鬧劇,但到了幹涉戲的内容本身,就不是鬧劇那麼簡單了。
洪大帥不懂戲,他沒有分辨好壞的能力,他不懂欣賞這出《霸王别姬》。
就是這麼一個什麼都不懂的軍閥,卻因為手握權力,有了對表演者,對藝術的話語權。
五慶班因為這麼一個不懂戲的軍閥,要被迫背叛祖師爺,糟蹋祖宗傳下來的好東西,為了活命。
挽救藝術尊嚴的是金嘯天。這個一出場就為了兒女私情抽大煙抽得離了魂的唱霸王的角兒,在關鍵時刻居然醒了過來,在影院裡看到這一幕的我對這位角兒肅然起敬。什麼叫真正的藝術家,這就是。
真正的霸王上了場,一亮嗓子就驚醒了衆人。場上本來郁郁的虞姬鳳老闆一聽到金嘯天的唱腔,頓時眼睛亮了,場下被炮火吓得躲到桌子下的看官聽到又重新坐了回去,一心癡迷霸王的六姨太聽到又癡癡站在台下不走了。五慶班的班主也硬氣了,老祖宗的東西,多好啊。不能改。
陳佩斯老爺子用這精心編排的一幕,鄭重地告訴觀衆,藝術的魅力能夠大過炮火的威力,大王旗長久不了,能夠成為永恒的是藝術。
《戲台》的内核是嚴肅的,它不靠自我調侃來達成委婉的對社會世态的情緒發洩,它非常稀有地講了藝術本身的事。它以非常圓熟的故事,各色人物本身及相互關系的巧妙設計,推動情節往越來越錯位的喜劇上走,即使是洪大帥這個角色,也是按人物自身的性格特點來行動。
依靠誤會産生的喜劇很常見,但能夠在誤會之外,再設置一個能夠改變故事走向又很自然的要素,同時設置另外一個與之對抗,最終将故事整個扭轉的要素,就非常厲害了。洪大帥就是那個在誤會造成的喜劇效果達到頂峰,能夠改變故事走向并将故事延續下去的人物,他身上的另外一重特點,非常自然地顯露,一個不懂戲的草莽出身的軍閥,有着與其出身相對應的對戲劇的理解,他軍閥身份,注定他手中掌握了生殺大權,而自然地用暴力滿足自我的心理需求;而金嘯天就是故事事先埋的一個最大的驚雷,誰也不會想到最後這位角兒會醒,金嘯天的自尊和傲氣,不僅符合其角兒的身份,更成為了人物身上的亮點,成為了對抗洪大帥的武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而放在最後則成就了整個故事的高潮。
金嘯天的不改戲,字正腔圓的唱腔,仿佛為此前被肆意侮辱的藝術正了名,這才是真正的好東西,都聽好了!它讓人覺得,有些東西,就是得堅持。而堅持才能給人以希望,不僅僅是在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