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佩斯的《戲台》,讓人想起《霸王别姬》,也止步于《霸王别姬》。
兩部作品都圍繞“戲班”展開,也都講述了“京戲”在權力之下的屈辱與掙紮。《霸王别姬》把時局的更叠、權力的更替作為主軸,展現了京戲從皇宮太監到日軍、國民黨、再到解放軍手中的命運變遷,是一出橫跨半世紀的時代悲劇。而《戲台》則将背景鎖定在一個虛構的軍閥割據時代,通過一場軍閥鬧戲院的荒唐事件,講述一幫梨園弟子在動蕩時代中的生存狀态。虛構軍閥,可能是為了避嫌,也或者是創作者想表明京戲班子的遭際非某一特殊時期所獨有。
但兩者在情感厚度和現實穿透力上,顯然不在一個量級。
一、荒誕背後的現實隐喻
《戲台》裡的軍閥是個“大老粗”,不識字、不懂戲,卻偏偏愛上了《霸王别姬》,用自有的一套 “審美”觀和叙事觀,甚至要親自“導演”一出霸王戲。他用槍指揮戲班排戲,不懂程式、不識規矩,卻一意孤行地改戲加戲,終至鬧劇一場。
這個橋段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霸王别姬》中段的國民黨軍官在戲院野蠻胡鬧,但不同的是,《霸王别姬》讓人感覺到真實的“殘酷現實”,而《戲台》中的軍閥行為則更像是一種荒誕的、幾近喜劇式的虛構,少了真實的重量感,多了虛構的“戲”。
影片有意模糊了曆史背景,塑造了一個非現實、非具體的時代氣氛。但也正因如此,它的批判就顯得不夠鋒利——荒唐歸荒唐,卻不痛不癢。
二、戲班無脊梁,是時代的注腳還是創作者的局限?
影片中的戲班人等,一個個都是沒有“脊梁”的。他們演霸王、唱虞姬,卻隻認今天誰手裡有槍。唯一一個還講規矩、守傳統、有血性的“劉八爺”,一上來就被槍打了個透明窟窿,血淋淋地提醒所有人:骨氣,在槍口下不值一提。
影片的最後,那個抽大煙的“霸王”醒了,在新軍攻城的混亂中,帶着對舊情人的憤恨,奮起“護戲”,用堅持傳統、不改戲的方式保護了一次“老祖宗留下的正宗玩意兒”,替老祖宗的脊梁挺直了0.01度。
陳佩斯在小品舞台上塑造了無數令人難忘的“小人物”,他善于用悲喜交加的方式去講述一個普通人的命運。可能受這種慣性的影響,在這部影片中,他其實延續了這一“小人物”的表演風格,展示了一個小人物内核的戲班班主。
問題也恰恰出在這——當導演意圖塑造一個有曆史分量、能對抗時代洪流的形象時,戲班班主如果沒有一點“守正”的堅守,卻讓“市井感”濃厚的小人物承擔起這個責任,就會産生一種内核上的錯位。
理想中的班主,哪怕圓滑世故,也應保有一絲“執念”,一根骨頭。而影片中的這個人物,更多時候是在插科打诨,缺乏分量和張力。
三、表演上的參差不齊:老道與青澀并存
演員方面,黃渤和姜武的表演可圈可點,應該都符合影片人物設計的要求,他們的角色能在荒誕中帶出一種厚重的真實感。
陳大愚與尹正,兩人則顯得過于“稚嫩”,與其所飾角色的年代感、文化感都有一定距離,而不是“從時代中走來的人”。幾乎在任意一個需要展示角色屬性或梨園氣場的場景中,他們的青澀暴露無遺,拖了整體氣質的後腿。
陳佩斯本人的表演依然老練,但如前所述,角色設計讓他在正經和滑稽之間反複橫跳,不夠聚焦,也不夠犀利。
四、從舞台到大銀幕,藝術轉換的難度不容低估
《戲台》原本是一部口碑極佳的舞台劇,演出十年,備受好評。但舞台劇與電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藝術形式,即使百多年前的電影脫胎于舞台劇。
舞台劇依賴的是台詞張力與舞台節奏,而電影則更考驗叙事邏輯與視覺語言的完整表達。當把一個高度依賴語言與即興表演的劇本搬到大銀幕上時,如果不做結構性的再創作和視聽調度的強化,就容易陷入“舞台劇被攝下來”的窘境——即形式是電影,内核仍是舞台。
在這一點上,《戲台》并沒有很好地完成“影視化”的過渡,許多段落依然保留了劇場氣質,甚至台詞節奏都帶有強烈的“舞台感”,而鏡頭調度與剪輯卻又顯得單薄乏力,未能有效協助情緒表達和節奏推進。
再說,電影觀衆的口味多重啊。
五、一出值得尊重的嘗試,但也有太多遺憾
《戲台》是一部誠意之作,它承載着一位老藝術家對傳統文化的敬意,也試圖在荒誕與喜劇的包裝下講述“文化的脊梁”如何被槍口摧殘、如何在泥濘中尋求一絲尊嚴。
但它最終呈現出的,是一場在形式上荒誕,在主題上搖擺的劇作。它想兼顧喜劇與悲劇,兼顧小人物與大時代,卻終究沒能讓這些元素形成強烈的化學反應。更遺憾的是,它沒有找到那個能真正撐起“戲台”的人——無論是角色還是叙事核心。
不是每一部有關傳統的電影都能成為《霸王别姬》,但《戲台》值得被看作一次真誠的嘗試。隻願在下一次的戲台上,我們能看到的不隻是“戲”,而是真正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