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的巴黎街頭,瑪索琳娜手持話筒攔住路人,穿越六十年的诘問“你幸福嗎?”,如同探照燈在戰後歐洲的焦慮與渴望中劈開一道裂縫,讓我們得以窺見紀錄片創作的一大困境——何為真實。

當片頭字幕直白宣告“這部電影沒有演員,純粹依靠着這些把自己的時間投入到這場叫做實錄電影實驗中的男男女女”時,那些鏡頭前的修車工、移民、大屠殺幸存者,他們或閃躲或坦蕩的姿态,便恰如其言展現了最真實的人性。

影片中的一名移民面對鏡頭控訴殖民暴行,一轉眼卻與法國鄰居談笑風生,看似矛盾的場景卻暴露了更深刻的真實表現。攝影機在此刻成為人性的棱鏡,将單一維度的“受害者”身份切片展開——殖民傷痕與日常溫情、政治立場與人際交往,這些看似割裂的切面,共同構成了完整的人類存在。導演用持續逼近的鏡頭,暴露出巴黎人民未經修飾的思想原貌。

著名的街頭采訪段落,在2012年央視的同類采訪中再次被人記起。諷刺的是,當時這個頗具前瞻性和實驗意義的問題,在後來被視為“矯揉造作”“尴尬”“無意義”。我想起影片中工人對着鏡頭說出"陽光下工作就是幸福"的瞬間,随即切向流水線上機械重複的身影,這種蒙太奇的展現讓人不禁感歎:幸福究竟是發自内心的感受,還是社會規訓的條件反射?也許後者的被批判,或許是因為隻學習了形式,而并沒有、或者說不敢于挖掘幸福感背後更深層更有沖擊的部分。

影片尾聲的“二次曝光”,應當是全片最具諷刺意味的片段。當受訪者憤怒否認銀幕上的自己時,觀衆突然意識到:拍攝時的即時真實、銀幕上的叙事真實、記憶裡的情感真實,共同構築了我們所認為的“真實”。或許真實電影的終極真相,就在于承認所有真相都帶有主觀性的烙印。

在六十年後觀看這部影像實驗,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巴黎街頭的那個夏日,更是一面折射當下現實的鏡子。當我們的社交媒體充斥着“精裝”内容,當公共空間的話語日益被身份政治裹挾,《夏日紀事》提醒我們:真正的真實也許不在于剝除所有表演,而在于認清所有表演都是真實的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