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以為這是金最溫暖堅固的一次出現,她對世界的愛落在了具體的善之中。這也是洪對金的愛最成熟的一次展示,這讓他得以直接面對世間的無法調和的沖突(這一次出現的人物與事件真是太瑣碎太荒謬太真實了????)

在很愛一個人的時候,眼睛的注視會随着她眼垂的低落,嘴角的上揚,身體的步伐牽引着。注視無法構成我與愛人之間的距離,我無法将我的愛人放在被觀看的客體位置。我怎麼忍心這樣做?因為對金敏喜的愛,洪尚秀創造了一種将主客體關系完全消解的電影,鏡頭的存在不再是介入在被拍攝者和觀衆之間。

該怎麼形容這種鏡頭給人的感覺呢?我感覺最接近一種自己覺察自己的狀态,身體裡升起的每一種細微的感受,情緒的轉換,無論是憤怒還是悲傷,都被一種更包容更平靜的目光所承接,一切都被允許,一切都被無條件地愛着。那一雙幕後的眼睛,便是洪尚秀鏡頭的存在。這雙眼睛可以是我的,可以是我愛人給予我的,又或是來自這世間萬物溫情的注視,比如,夜空中那随着時間漸漸飽滿的月亮。

坐在桌上聽他人談論自己的經曆有多麼不公平,這人是教授,這人是已婚的書店老闆,這人又或是同時約會了三位學生依然不覺得自己有錯的男導演。我看見人類的情感在其中被挑起,我為他們感到羞恥,感到不安,感到憤怒,即使他們似乎并沒有感覺到這有什麼問題;我為學生的遭遇感到既無奈又同情,卻又之後發現在此遭遇中的人沒有想象中那般完全無辜,我或許比她為她正遭遇的事情感到更加難過,但是又完全理解,畢竟,“喜歡一個人不是罪惡對嗎。”

他們都向人傾吐着自己坎坷的境遇,他們說自己的電影從不被觀衆接受,說自己的才華被淹沒,說自己的努力因偶然的過失功虧一篑,其中有人甚至開始指責我的母親。我安靜地傾聽着他們的遭遇,努力辨認其中蘊含的真實與真心。我無法完全離場,将自己置身事外,隻能一遍一遍地問面前的這個人,“這是真的嗎?你确實沒有和那個人一起睡覺?”

但因為洪尚秀鏡頭的存在,這一切的發生落在金敏喜身上都變得可以很輕。因為鏡頭從頭至尾完全與金敏喜站在一起。正是因為這樣,洪有信心将金敏喜放在世俗的瑣碎紛争中,無論是讓她當不能開車前喝酒的代駕“司機”,還是讓她變成了“撮合”一對地下情人的“媒人”,還是一位面臨學生無法完成作品又或是失蹤的“老師”,甚至是一位在工學院辍學的“退學者”,想過“出家”,甚至“是不是該去精神病院”的人。

他似乎在說,我的愛人,我無法成為神,去剔除世間一切荒謬不幸的事發生在你身上。但是沒有關系,我會用我鏡頭為你承擔這一切招緻的痛苦。洪永遠将她放在一個調停者的位置,但是她不忍心她再在這混亂而荒謬的塵世介入太深。洪尚秀最“殘忍”的一次鏡頭嘗試是将金敏喜直面地放在那位年輕男導演,在這位不速之客的降臨,金貢獻了史上最“憤怒”的一次表演——金罵的是一個永不覺得自己有錯的男的。

而通過這場對話洪又一次将箭頭調侃地指向自己,指向自己作為男性這個荒唐又似乎讓人無能為力的群體。洪将自己徹底地解構,為了他的愛人完全地完好無損。洪用鏡頭嘗試将金完全不受将異性戀霸權的權力關系的傷害,即使她有感到受傷,洪便毫無例外将男人的不堪與荒謬剖析地淋漓精緻。此時所有的人都與洪的鏡頭一樣與金敏喜站在同一邊,與她無條件地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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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事情唯一的辦法,是再細緻緩慢地看一次。” “The only way to change things is to look at it again slowly.” ——克萊爾的相機

今天是在溪邊在這邊的首映,在介紹這位導演的視頻中,編輯者将金敏喜與于佩爾的這一段話放在片頭的第一段cut。洪從未試圖讓金改變任何,他通過自己的鏡頭的轉換,去不斷調整改變世間萬物的關系,從路邊的花到鋪在地上的地毯,到人間的月亮,讓它們以完全舒适的一種平衡出現在愛人身邊;

他将生活的細節調整到舞台中心,好吃的食物,溫暖的燈光,因為這些瑣碎的小事,是真正為愛人帶來撫慰的存在。不是讓人不安的語言,也不是什麼抽象的故事,曆史,成就。他讓這些小事重新被放到知識與意義生産的中心。

他的調整不止這些,他用鏡頭徹底翻轉了一種權力關系,他先以戲虐的眼光巧妙地将人類情感的不可推敲呈現,又将真心的面孔背後的矛盾與虛僞毫不留情地揭露,他通過留白與放大毫不留情地延長這些被暴露在觀衆面前的時間,他确實是一個徹底的懷疑主義者。這種懷疑論調讓我從不覺得洪是一個對世界充滿信任的人。我認為他始終是從一種以批判地思考,而不是以感受為基調出發來創造他的電影的。

可他為什麼會捕捉到這些?我大膽地以為,這一切還是來自他對金敏喜的細緻入微的注視。當她的手指在桌子上開始寫字的時候,當她想喝酒卻猶豫的瞬間,他通過她的感受不可避免地将鏡頭轉向那些可能導緻這些變化的原因,而在尋找這些原因的時候,他的語言性質當然是批判且戲虐的。但是調侃完,目光再重新落到愛人身上的背影的時候,他的鏡頭有變得如清水一般柔軟,在背後默默地跟随她一起伴随着月色回家,看她輕輕飄起的柔軟的發絲,還有疲憊的身影。不是用言語,而是,他隐藏在了月亮後面。他藏在萬物的身後,陪伴着他的愛人。這是他用鏡頭與電影做出的一種omnipresent的一種嘗試,而這種嘗試完全是在借上帝的全知偏袒愛人以及愛人所愛之物。

洪曾說,電影與現實的關系,猶如一把劍就要射向真實的彼岸,但是在劍就要中靶時把它給拉回來。我再大膽地猜測,洪不是從未讓劍完全射向過現實,從他在《之後》對真相與信仰的讨論中,我覺得他絕對感受過完全的真實帶來的沖擊,與對人生活的解構。但是他如今他選擇把劍拉回來,通過金敏喜在《之後》中重複地确認“無論經曆了什麼,這一切都是很美好的”,“如果真實本就是幻象,為何要為了不存在的真實去放棄自己認真相信的信仰?” 他無數次将鏡頭轉向金敏喜,就像他無數次将那即将把現實徹底解構的批判目光收回來,因為愛人,所以也借愛人嬰兒一般清澈,又如上帝一般對世人憐憫的目光來,重新看這個世界。

世界确實被改變了。它明亮而純粹,它就像藍色的天空,因為被雙眼親眼看見過,所以再也不用懷疑,這一切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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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越來越有這樣的感受:我始終是相信愛的人。我相信純粹,我相信美好,我相信善,我相信自由,我相信意義,我相信希望,我相信人類的勇氣與意志。正是因為我如此深刻地相信,所以我才能夠大膽的去與世間的的惡與荒謬交鋒,甚至毫不留情地批判它。就像聽到那位女孩在說自己不想忘記是人類的時候會熱淚盈眶一樣,我在每日哭泣的瞬間更加确認這世間的善。

今日看到韓江在諾貝爾文學獎的發言,被她所說的深深打動:

“我驚訝于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所感受到的痛苦。我不得不花些時間思考,我在寫作過程中所感受到的痛苦,以及我的讀者向我表達的痛苦,它們是如何聯系在一起的。這種痛苦的背後可能是什麼?是不是我們想把信仰放在人性上,而當這種信仰動搖時,我們感到自己的存在被摧毀了嗎?是不是我們想愛人類,這就是當這種愛被粉碎時我們所感受到的痛苦嗎?愛會帶來痛苦嗎?一些痛苦是愛的證據嗎?”

“有沒有可能,通過關注人性最柔軟的一面,通過撫摸那裡無可辯駁的溫暖,我們最終可以繼續生活在這個短暫而暴力的世界中?”

直到兩年前,我對這些問題的答案還依然是猶豫的。

但是現在,雖然依然在經曆懷疑與動搖,但是似乎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在僅僅一瞬間的愛、善良與溫暖面前,沒有“否”。我親眼看到過,也親身經曆過,在那一瞬間的無可辯駁中,世界對我的愛,和我對世界的愛,再也不需要被懷疑。

溪邊的那一頭,什麼都沒有,有什麼也似乎不再重要。

或許文學與電影的存在,就是一遍遍确認這一個個讓人再次相信的瞬間。

感謝這樣珍貴的電影的存在。今日街道的行人很少,天很冷,灰蒙蒙的,挂着大風,于是更加清晰地看到挂在樹梢的星星。久違地感受到了有愛這個城市一點點,而我此時無比幸運地感到我依然全然自由,沒有任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