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同性戀愛上了一個變性人,最終,他的妻子死了。

我常以為,性别議題(廣義上的性别議題,包括性向問題、父權問題、女權問題、跨性别者問題等等)大有文章可做。這個看法有這麼幾點理由:第一,它仍是一個“獵奇”的話題。我們不得不客觀地肯認,即便在當今社會,在大銀幕上看“千奇百怪”的人相愛、接吻,仍是一個具有一定視覺沖擊的事情。這種原始的視覺感受它本身就具有一定熒幕價值。第二,它是一個“敏感”的話題。我們應當關注敏感話題,因為敏感話題之所以成為“敏感”話題,就是因為在這個問題上聚焦了最多的社會的矛盾和隐慝,觸及到了一些難纏的抑或底層的利益。通過關注敏感話題,我們能更精要地找到一些社會的症結或底層邏輯,更能找到那個“由特殊到普遍”的“關鍵特殊點”。第三,它的故事的立足點很“簡單”。人物的行為路徑是比較确定的,人物之間的矛盾也是很天然的,因為這一切都立足于人物的身份特征。隻要給每個人物安上一個“新标簽”,比如,主人公是“追求獨立、拒絕标簽的新女性”,她的父親是“迂腐的大男子主義者”,那麼,故事的矛盾就很自然地産生了——這樣說來不免諷刺,因為似乎原本拒絕刻闆印象的性别議題在這裡變成了一個新的“刻闆印象”,不過這是不成阻礙的,因為反對标簽的标簽仍然是反對标簽的——這樣,導演和編劇似乎就不用費盡心思地為自己的故事尋找立足點了,人物本身就具有了驅動故事的全部立足點。但是這個優勢有的時候也會變成不足,《樂土》就一定程度上存在這種不足,這将在文章結尾提到。第四,性别議題的内容有足夠豐富和真實的創作素材。第五,也是最根本的一點,性别議題很容易觸及到那些深刻且全面的矛盾。其中就包括經典的三大矛盾:人與環境的矛盾、人與他人的矛盾、人與自己的矛盾。比如,一個跨性别者,由于其身份,就天然地要面對自己身份的轉變和自我認同的問題(人與自己的矛盾)、自己的父母、朋友如何接受自己的跨性别的問題(人與他人的矛盾)、跨性别者如何免遭社會歧視并正常生活的問題(人與環境的矛盾)。而且,聰明的創作者輕易地就把性别議題與大他者凝視、政治諷刺、精神分析結合起來了,并且可以輕松地嵌套進青春片、懸疑片等等類型片中去。
電影《樂土》講述了男同性戀海德(Haider)在婚内背叛自己妻子穆塔茲(Mumtaz),愛上了自己老闆,跨性别(男跨女)舞者碧芭(Biba)的故事。海德對碧芭的愛是一個扭曲的“誤會”,海德是同性戀,他對碧芭抱有的隻是一種錯誤的性幻想,他不把碧芭當作一個真正的女人,而隻是一個另類的男人。這一“誤解”最終導緻了二人的徹底決裂。穆塔茲是一個渴望“獨立”的女性,她熱愛工作,不想做家庭主婦,關注提高自己的生活質量勝過為家族生育子女。在這個意義上說,穆塔茲在這個婚姻中扮演的角色更像是傳統意義的“丈夫”,而個性柔弱、長期失業的海德則扮演了傳統意義上“妻子”的角色。穆塔茲在家庭中被所有人忽視,她的丈夫出軌,她的嶽父隻希望她生一個兒子然後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她的嫂子(也是她的朋友)不支持她逃離這個家庭,她丈夫哥哥隻希望告訴海德要多關注家庭。徹底絕望的穆塔茲,在兒子即将出生時選擇了自殺。碧芭是一個堅強的跨性别者,在舞廳受人歧視但從不放棄且積極争取機會,在海德的幫助下她成為了舞廳的“台柱子”,并愛上了海德。最終,她卻發現,海德愛的隻是想象中的作為“男人”的她,而并不真正接受她的女性身份。
一、高水平的鏡頭和橋段設計
《樂土》是巴基斯坦導演塞姆·薩迪克(Saim Sadiq)的處女作,巴基斯坦也并不是一個電影工業高度發達的地方,但是,這部電影卻顯示出十分成熟的鏡頭和橋段設計。
《樂土》并沒有采用常見的寬畫幅,而是使用了窄畫幅。有趣的是,正如窄畫幅的運用高手韋斯安德森一樣,塞姆·薩迪克用了許多縱深畫面來表現人物關系,而且在電影也展示出油畫般的配色。

在電影的前十七分鐘,也就是主人公海德遇見碧芭之前,每一個橋段都毫無廢筆地刻畫了人物形象,可以說“利用效率”極高。比如,在影片開頭的一個“殺羊”的橋段中,由于屠戶沒來,隻好讓海德親手殺羊。在這個橋段中,一家之主,海德的父親坐在椅子上不斷地指揮和斥責海德,一邊說海德連羊都不會殺,很沒用,一邊不停地指揮、催促海德殺羊。而海德按着羊卻遲遲不感下手。此時,穆塔茲看見丈夫懦弱的樣子,奪過海德手上的刀,利落地劃破了羊的脖子。這一橋段的結尾,導演給了一個正面定格鏡頭,聚焦在臉上沾着羊血的穆塔茲的臉上,穆塔茲眼帶兇狠地盯着畫面外的海德,畫面較遠處,模糊的海德父親同樣望着這一切。這個橋段精巧地展示出海德作為一個男同性戀而缺乏某種為傳統所期待的“勇猛、兇狠”的男性氣質,穆塔茲作為一個積極進取的女性而擁有這種“幹淨利落”的“狠勁”,父親則作為一個父權的象征,持續不斷地壓迫着海德。這個縱深的鏡頭展示的是三個人的群像,但主角是海德。海德和穆塔茲都是被凝視者,但是在這個橋段中,海德的地位是最低的。通過這個縱深的定景鏡頭,來自妻子和父親的目光仿佛從内心深深處凝視着海德,給海德以巨大的外在的壓力。

導演有意通過鏡頭的設置讓海德處在一個被凝視的狀态下。比如,海德去舞廳面試的時候,同樣的手法再次出現,鏡頭聚焦在跳舞的海德身上,畫面較遠處,模糊的其他舞者坐在地上,嘲弄地看着小醜一般的海德。
通過窄畫幅和橋段設計,導演讓觀衆把目光聚焦在人物上,讓觀衆的視野走向縱深。相比于容納信息量大的、适合展示大場面和視覺奇觀的寬畫幅,窄畫幅無疑更适合展示這種隐秘的内心戲。通過對窄畫幅和縱深效果的運用,導演把影片中處處存在的“目光”變成了一種來自整個社會文化和父權制度“凝視”,觀衆很容易感受到主人公那種“被人觀看”的局促感。

這樣的鏡頭和橋段不僅在海德身上使用來表達“被觀看”,還被用在穆塔茲身上來表達“被忽略”。
海德被舞廳錄用了,晚飯時,一家人坐在一起,讨論海德賺錢之後應該怎麼花的問題。穆塔茲想要買一個空調,而以父親為首的其他人迅速否決了她,然後自顧自地說起把錢用在喂養孩子上面。這時,導演用一個固定鏡頭聚焦在穆塔茲的後背,餐桌上的人則模糊。清晰和模糊就是穆塔茲和這個家的隔膜,穆塔茲的背影在這個坐了五個人的餐桌上顯得那麼孤獨,她和這個家格格不入,這個家也絲毫不在乎她的看法,仿佛兩個世界。

導演在顔色上也很有設計。藍色、綠色和紅色在影片中十分常見和醒目。這些顔色,有的時候用來表示隔絕,有的時候用來暗示情緒。比如,碧芭第一次出場跳舞時,黃色的暖色的舞台和藍色的冷色的觀衆席形成鮮明對比,舞台的邊界直接呈現為一條黃色的分割線,把舞台分為上下兩個部分,從而展現了作為變性人的碧芭即便跳得很好,也不受觀衆歡迎。還有碧芭和海德在最後激烈地争吵時,導演通過一盞頂燈,把畫面變成了紅色。這個紅色既烘托了之前性愛的暧昧氛圍,有充當了争吵時憤怒的催化劑。類似的鏡頭設計在電影中還有很多,這裡不多贅述(所以《阿凡達2》大面積的藍色真沒什麼好看的,還不如《阿凡達1》森林景觀所展示的那種色彩斑斓……不拉踩不拉踩……)。
二、每個人的性壓抑
影片最主要的三個人物:海德、碧芭、穆塔茲,每個人都活在世俗眼光的壓抑和父權的壓迫下。導演給每個人都安排了獨特的“性壓抑”。
海德:兩次拒絕女人的邀請。影片中有三個緊密聯系的橋段,先後是:在碧芭家中,海德拒絕碧芭的“邀請”;在自己家中,海德拒絕穆塔茲的“邀請”;海德向妻子撒謊,出門後和碧芭熱吻。海德是同性戀,他不願意和自己的妻子發生關系,隻能在父親的要求下和妻子發生關系,目的是“孩子”。一開始,海德并不願意和碧芭發生關系。海德的内心是複雜的,他懷有對自己妻子的責任,不想背叛自己的妻子,他也對碧芭有所畏懼,不敢跟這樣一個變性人發生關系,同時,他也不确定自己對碧芭的感情。回家後,可以說,正是穆塔茲讓海德确認了自己的性的要求,在以會吵醒孩子為由拒絕穆塔茲之後,他至少在身體上确認了自己不願意跟妻子發生關系。此時,碧芭已經在手機上悄悄聯系海德,海德借口自己出門走走,出去見到了碧芭。在這裡,導演利用鏡頭和光影設計,在碧芭和海德的對視中,确認了海德和碧芭互相的愛意。于是,在情感上和身體上,海德都接受了碧芭。這時,出軌發生了。海德的性壓抑所顯示的是兩個悲劇。一個是穆塔茲身為同妻的悲劇,一個海德錯把跨性别者碧芭當作男性性行為對象的悲劇。這兩個悲劇,前者,造成了穆塔茲的孤獨。後者,造成了穆塔茲和碧芭關系的破裂。
穆塔茲:窗戶前的自慰。穆塔茲由于海德不願意與其發生關系而苦悶。一天晚上,穆塔茲在窗戶前用望遠鏡看着街道上自慰的男人而自慰,還被偶然進門的海德的哥哥所發現。穆塔茲的性壓抑是身為同妻的悲劇,來源于丈夫的冷漠。穆塔茲的自慰是這種受冷漠的極端的體現,在穆塔茲的生活中,他的丈夫雖然關心她但是沒有辦法真正愛她,她的嶽父隻把她當作生養孩子的工具,他的嫂子和哥哥隻期盼她扮演好海德的妻子這個身份。她熱愛工作,卻被嶽父一句話剝奪了工作的權力。就連自慰,都會因為生活在這樣一個沒有隐私的擁擠的令人痛苦的父權家庭中而被丈夫的哥哥打斷。其實,在影片中,穆塔茲并沒有過分要求海德的愛,穆塔茲明确表明出來的,隻是想要一個空調,而這個家甚至連一個“廉價的中國空調”都不願意買。因此,影片結尾,面對穆塔茲的自殺,嫂子才會喊出:“我們每個人都是兇手”。
碧芭:想在性愛中成為女人。碧芭的性壓抑的直接原因,或者說在電影中明确展示出來的原因,是海德對她的“錯誤的幻想”。跨性别不代表着同性戀,根據影片提供的信息,碧芭應該是長期服用雌性激素,還沒有做變性手術的跨性别者。碧芭跟海德第一次展示出矛盾,就是碧芭告訴海德自己正在攢錢做手術,而海德卻隐晦地表示他不認為碧芭一定要做手術。這裡就已經暗示了,海德是身為一個男同性戀者把碧芭當作男性而非女性。這一不可調和的矛盾,在最終的性愛中展示出來了。在碧芭和海德徹底決裂的那次性愛中,海德的表現是想要擔任男同性性行為中的角色,而碧芭是想要擔任異性性行為中的女性角色,他們肢體語言上赤裸裸地沖突展現了他們身份認可上的矛盾。不得不說,這裡展現出了戲劇性的一幕,就是身為跨性别者的碧芭對着身為男同性戀者的海德大罵:“死基佬,滾出去!”

記得當初《水形物語》(The Shape of Water)在國内上映的時候,性愛戲份全部被删減了。而《水形物語》這樣一部電影,性場面無疑是展示人物性格、戲劇沖突的最高潮。于是,國内版的《水形物語》就讓人看不懂,或是完全會錯意,誤解了電影的重要主旨。《水形物語》中的人物群像和《樂土》有一點相似,因為《水形物語》也是展示了三個主人公的性壓抑,并且通過三個人的性愛場面(Giles沒有嚴格的性場面,隻有他示愛男服務生,然後被拒絕的橋段)闡發了三個人的深刻的孤獨。翻看豆瓣上的影評,很多人都用“政治隐喻”“跨物種畸戀”“暗黑”等類似詞彙來描述這部電影,我認為這是不對的。這些隻是附加在這個影片上的“政治正确”的次要因素,這部電影真正的主題應該是“每個人的深刻的孤獨”。在這一點上,《樂土》也有表現,但是《樂土》更中心的不是“孤獨”,而是身份認同和父權壓迫,在《樂土》這裡,“孤獨”隻是手段,不是目的。
三、豐富的人物形象和客體化的父權
影片中,男主人公海德的父親無疑是父權的化身。在影片中,他安排兒子和兒媳婦的生活,貶低兒子的價值,和穆塔茲暗中交戰。但是,導演沒有簡單地這樣“利用”這個角色。而是給這個人物賦予了同樣的厚度。這是這個電影最出彩的地方。
導演用了兩個橋段來展示這一點。第一個橋段是老父親尿褲子,海德等人都不在家,父親坐在輪椅上,導演用一個特寫鏡頭告訴我們輪椅難以跨過門檻,最後,父親尿褲子,并被自己的好友,一個年齡相仿的女性看到了。這裡,導演用這種老年人生活上的窘迫來提醒觀衆:同情。
但這還不夠,父親的好友因此留了下來照顧父親。第二天,這位好友的兒子竟然找上門來,要求海德地父親道歉。因為他認為,自己的母親在别人家夜不歸宿,有損母親的清白。在這個橋段中,導演又一次利用了固定鏡頭和縱深的鏡頭語言,隻是這一次,海德的父親不再是凝視者,而是被凝視者。一個年邁的男人竟然要面對一個年輕男人的公開指責,隻因為他和這個年輕男人的母親獨處了一晚。這一次,父權制度的壓迫揮刀向壓迫者。
通過這樣的橋段,那個原本由海德的父親所代表的父權就客體化了。它表明,父權背後的不是“父親”,因為“父親”本人也是這個制度的受害者。在這樣一套父權制度的壓迫下,每個人都被迫安置在自己應有的位置上,按照自己性别的要求和家庭的地位行動。我們可以打趣地說,這就是“封建倫理害死人”。
這樣的做法避免了思想層面上的淺薄和偏激。類似的做法在《犬之力》(The Power of the Dog)中也有運用,就是讓電影一開始的父權的代表着也受到父權的迫害,從而把每個人都描繪為受害者。不過,《犬之力》的高明之處在于,它更深一步,指出了這個“父權”是由權力上位者(在電影中表現為官員、富人)構建的,而《樂土》顯然沒有走到這一步。
四、不足
作為導演的處女作,這部電影十分優秀了。一般,說一個處女作“優秀”,就是說,它在相對的意義上,要麼“工整”,要麼“有靈氣”,要麼“既工整,又有靈氣”。《樂土》算的上是既工整,又有靈氣。當然,《樂土》也“工整”大過,“靈氣”。要求高一點的話,對于好電影來說,人們總是要求“靈氣”勝過要求“工整”。看看同樣參與了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角逐并且獲獎的《寄生蟲》吧,至今還在被人诟病“太過匠氣”。當然了,《樂土》作為入圍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的電影,和我國報送參評的《奇迹·笨小孩》比起來,就是神作了。
在“工整”方面,鏡頭設計雖然考究,但是重複設計也比較多。比如上文提到的,在一個圍坐的場景中,用一個固定鏡頭從人物背後拍攝,這樣的設計在電影中出現了至少兩次。可是,這樣的鏡頭又沒有韋斯安德森那樣精妙有獨創性。
而且,人物設計方面完全依靠人物的性别定位來推動人物發展,就顯得有點偷懶。影片一開始是沖着海德和碧芭的愛情為主線,但是碧芭突然就因為和海德的吵架而消失了,接着就變成了穆塔茲的獨角戲。雖然,這一切确實在影片一開始就暗示了,但是還是顯得有點“話沒說清楚”,在穆塔茲死後插叙海德和穆塔茲相認識的往事也顯得有點“找補”的感覺。
當然,事無完美,對于一個優秀的電影,所謂的不足都像是“個人的偏好和遺憾”,而且顯得過分苛責了。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讓人驚喜,讓人思考的好電影。
五、補充
影片中兩次提到“中國”。一次是讨論買空調的時候,嫂子和哥哥說最近有一個叫“xiang(祥?翔?)”什麼的新品牌。然後說,中國的電器廉價,所以肯定也質量不好。巴基斯坦人民也會對中國的産品有這樣的看法嗎?
第二次是碧芭說的,說“昨天有一個中國的男人從火星上回來了”,也許是翻譯的問題,應該是“太空”而不是“火星”?畢竟我國還沒有實現載人登陸火星啊。
電影的台詞設計也挺有意思。比如海德講的笑話,一隻蚊子和一隻雞相愛了,但是它們接吻後就死了,因為死亡是愛情的宿命。還有穆塔茲面對尋找螢火蟲的孩子,生氣地說:“我們住在我們住在城市裡,這裡沒有螢火蟲。”也有某種隐喻。
2022.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