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青梅竹馬》,這一部裡構建了更為複雜的人物關系,也不知道是不是從這一步起楊德昌開始在劇作上設計更多更多樣的人物來增加影片的厚度,但這樣的做法很關鍵的一點就是在于将衆多的人物串聯起來,這是影片中充滿巧合和偶然的原因之一。但其中所設置的巧合很好的做到了戲劇性與現實感的結合,它們讓人相信荒謬本就是生活的真相,于是它們不再是推動情節發展、人物關系的變化的方式和工具,而是具有了雙重的功能,它們切實參與了整部影片文學性的表達當中。此外影片還是傳達了楊德昌一貫想要表達的東西,即冷峻的都市和渺小個體之間的拉扯,從而擠壓出現代人必然存在的現代性情緒,例如焦慮、虛無、低價值感、懷疑、恐慌等等。

從具體的人物來看,主要人物有周郁芳和丈夫李立中。影片中沒有直接展示的是周郁芳似乎是放棄了曾經的愛情從而和李立中結婚,就像李立中自己所說從未想過她會嫁給他。但他們的結合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周郁芳放棄穩定的工作選擇足不出戶完成自己的寫作,但她需要更好的生活,這是李立中沒有辦法給她的,此外兩人想要孩子的願望也落空,這兩件主要的事情構成了兩人淺層和表面上的矛盾,而更内部的矛盾在于不同的生活方式下的根本觀念的沖突。周郁芳不斷地改變她的人生軌迹,盡管一切并沒有如她所願,她眼睜睜地看着希望随時間的流逝和檢驗而破滅卻完全無能為力。

而丈夫李立中手握一份穩定的工作,日複一日地重複生活,他看似和機器一般穩定,但也足夠冰冷,就如同影片最開始呈現出他的工作環境,以固定機位呈現一個外景,俯拍之下玻璃窗戶顯得非常逼仄,似乎要把身處其中的人擠破;規則的集合圖形沒有任何變化的可能,它是被永遠定格的。所以與此同時,也極易走向極限——越是規律越是難以接受突然的哪怕僅僅是微小的變化。在生活中李立中一切都順從周郁芳的想法,努力為她營造出适合寫作的經濟和生活條件,在房間裡一切都是平穩的,運鏡是格外克制的的,這也是李立中所能給予的在他看來最好的婚姻生活。其後他必須忍耐周郁芳精神的突然崩潰,面對已發生的變化,李立中能做的就是不斷地消化它們,直到它們再一次成為他生活規律的一部分,隻要在一定的限度之内他的“機器”就不會徹底崩壞,他會一直在沉默中忍耐。

但影片的驚喜之處在于兩人的設計并沒有走向徹底對立的刻意雕琢,周郁芳小說家的身份使得電影被填充進了小說這一新的載體,由此衍生了真與假的問題(就像鏡子也是常出現的物件),而這個問題一直貫穿到了影片的結束。周郁芳追求的是精神上的刺激,情緒上的豐滿,而非現實生活中切實的穩定,可實際上她的生活也是一成不變的,寫作本身是在虛構另一個世界,但虛構本身對周郁芳來說是對自己以往生命經曆的加工。一方面她未嘗不是在做重複的事情,在現代都市中這是無解的,寫作隻是逃避到一個精神的角落,這一動作并不會讓人脫離整個社會機器的規律運行;另一方面她不斷利用自己的過去,三十年的時間被驟然縮短,連同過去都被壓縮、耗盡,她的世界也就變得越來越小了。一個惡作劇的電話與其說是生活的危機不如說是生活的刺激,她把這件事情改編成為她新作中的一部分,并再次獲得了成功,所以這個惡作劇之舉反而是一個轉機。

按理來說小說是假生活是真,但是對于周郁芳來說或許小說才是真實的世界(與此同時李立中堅信小說是虛構的),生活的成功與失敗于她而言并不重要,可她依然會想到她是否會走投無路。就如她在右側,左側的玻璃上映射着高空作業的工人,然後下下個鏡頭切到一支筆,其實就是在暗示他們沒什麼不同,他們都是求生的人,就如同周郁芳在乎她自己的精神世界、情緒體驗,但是她也需要世俗的成就來填補她自己對于價值感的渴望,甚至僅僅是名聲與經濟上的來源,她隻是一個無能為力又搖擺不定的人。

另外還有攝影的男孩和惡作劇的女孩,他們之間的連接在于女孩逃跑、受傷由男孩送到醫院,而追捕女孩的人恰是李立中的舊友;女孩惡作劇剛好将電話打到了李立中的家中,男孩得知後又将此事的真相告訴了李立中。攝影的男孩整天無所事事,他最開始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冷峻的觀察者,但他的資本在于渾厚的家底和大把大把可以供他揮灑的時間,這也是他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的資本,住在一個不知白天黑夜的暗房裡,攝影、洗膠卷,定格他看到的鮮活的生命和正在進行中的事情,這恰是他切實所能感受到的活着的瞬間。他眼裡的生活是經過複制然後再現的生活,這同樣關乎真與假,但很顯然在男孩看來,隻有他按下快門的時候才是真實的。女孩則是躁動的,她有的是孩童一般的惡和遊戲心理,她的行事完全不遵循現有的邏輯秩序,隻求瞬間性的享受,觀衆很難想象她的動機,但其實也并不複雜——她大概隻是太無聊了,但并不能用“隻是”來形容,因為在這裡僅僅是無聊就完全足以擊垮一個個體。

但是無論如何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他們都走着無處安放的強烈的虛無感,這種虛無感完全融入成為了影像氣質的一部分,就像男孩最後掀開遮光的紙闆,風吹進來,由各個部分拼接而成的女孩的畫像同樣被風吹起來,她的相貌開始模糊,前一晚的誓言也與此一起模糊可笑起來,它所暗示的是,一切都是如此空無。而直到最後其他所有人都回歸自己生活的正軌,那些情感的瞬間爆發和沖動仿佛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切都凝結成電視屏幕中的采訪、一紙入伍通知、一次和好...但向來最為穩定的李立中是其中唯一一個再也回不去的人。他對真與假的糾結同樣根植在内心深處,他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毀了他的生活,人财兩空是真,還是隻是一場虛幻的夢境,和舊友所說的究竟一場謊言還是真實。他是最沉默的人,最沉默的人也往往是最容易毀滅的人,子彈不是射向其他所有人,那麼就隻能是他自己,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結局是模糊的,真與假的問題于此終結,因為他們都同樣讓人嘔吐。

但是于觀衆而言,還留有思考的餘地,這關乎電影本身,小說是虛構,電影也同樣是虛構的藝術。當我們在看《恐怖分子》的時候,看着周郁芳活在真假疊加缥缈的世界裡的時候,音畫錯位營造出割裂和混亂感覺的時候,看夢境與現實交織不知真假的時候,其實也是在審問我們每個人的時候,最後隻剩下絕望和蒼涼,除了嘔吐沒有其他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