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有在院線看到這麼清澈真誠的電影了,在院線看過的不少電影力度太過,兇猛得快要把觀衆吞噬掉,粗看覺得力透紙背,細看浮誇又空洞,而看《乘船而去》像翻看了一部娓娓道來江南水鄉的散文詩,在黑暗和皮革味的包裹下,隻覺一股靜水在心中橫流。導演把尖銳的矛盾沖突都拆散了揉碎在克制筆觸下,隐匿在生活化的叙事之中。在傳統戲劇裡應該爆發的争吵,眼淚,在這裡鮮少看到。電影的姿态輕盈又沉重,生動活潑的筆觸掩去了所有刻骨銘心,但流動的意象和瑣碎的細節與現實的幻影重合,如千斤重石一樣壓在心頭。
我更想把它看作是一部紀錄片,生活中沒有那麼多如火焰般摧枯拉朽吞沒所有人的矛盾和挫折,生離死别不總是愁雲慘淡的,可能隻是外婆想扯開氧氣罩的手;獨身主義不是千夫所指的,可能隻是兩代人的相親飯;生計和家人沒有那麼難抉擇,脫下西服和禮裙,換上粗布麻衣蹲在敞開的院落裡浣洗被母親尿濕的床單;過往的傷痕和眼淚隻是化作半夜驚醒的夢魇和旁人說起往事時的呼吸急促;陷入絕境也不是歇斯底裡的,可能隻是面對獨自在家的小孩捏住裝着刀的包顫顫巍巍的手。
東亞人的一生都在家庭打轉,年輕一代渴望掙脫家庭的烙印與束縛,乘船前往更遙遠的天地大展身手;中年人漂泊無定所,在塵土中浮沉隻為有個得以安生立命的“家”;老一輩畫地為牢,甘願成為家園遺址上最後的守墓人。
導演用了很多建築物框定人物的鏡頭,無論多超脫,也擺脫不了東方框架框定的靈魂與思想。将生死視作兒戲不願佩戴金銀首飾抗拒宏大葬禮的外婆,固守己端紮根在無人的老房子裡。與美國人結婚,思想包容想在上海打拼出一番事業的媽媽拼命搜集治療癌症的方案,強硬地要求外婆接受治療。灑脫自由尊重他人意願的遊子舅舅,回到了家鄉守在外婆身邊修繕起了外公留下的小船,在最後關頭為外婆帶上了氧氣罩。在外追求夢想念叨着外婆會理解我的孫子,大巴車上的晃神之際夢到了站在外婆床前的自己。血脈是聯結代際的中介,愛也是,腌不熟的鹹鴨蛋,臨終前一沓沓分配好的現鈔,十八歲作為生日禮物的摩托車。我們與他們都在相互牽連着,羁絆着,甘願為了這一條條看不見的細線停駐下前行的腳步,将自己的一切悉數傾注在對方身上。
當故園的最後一顆活化石徘徊在隕落的邊界,落葉歸根,帶起了漂浮在枝幹上的其他樹葉。歸去來兮,田園将蕪,胡不歸?心安處才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