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從未死亡,過去甚至從未過去。”(William Faulkner)
作者:Enlightening
首發:陀螺電影
在今年一月的聖丹斯電影節,我給了首映單元的《上帝的國度》全場最高分,這部由IFC影業出品的獨立電影僅在美國院線和加拿大的藝術院線進行了小範圍上映。盡管票房慘淡,也意料之中地因其對種族題材對激進處理遭到惡意差評,但它仍是今年業内評價最好的美國獨立電影之一,也至今維持了我個人的年度最佳。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我為何對這部電影如此喜愛的話,那應該是:在它之前,我沒有看到過一部真正能讓白人感到恐懼的電影。
“事情永遠不會改變,但我承諾你們,事情會改變,它不得不改變。但我不是說改變很容易,改變來源于失去的感覺,我們或許能感覺到抵抗,但世界上有那麼多事需要被改變,我應該從哪裡開始?當你有這種感覺是,就是應該開始行動的時候。無論是什麼點燃了你,你就會開始挖掘。當你環顧四周時,你将明白你并不孤單。永遠不要覺得你無能為力。”
在坦迪·牛頓(Thandiwe Newton)飾演的大學教授桑德拉教的課程的期末考試前,她把這段話送給即将結課的學生們。桑德拉的聲音充滿了憂郁的氣息,這是因為她剛剛失去自己的母親,母親是除了她的寵物狗之外唯一的依靠。在影片開頭,桑德拉在火化室前與母親做最終的告别,她把母親的骨灰埋在自己家門口的土地裡——如今,桑德拉獨自居住在郊外山谷的一棟獨立房屋裡。
對于像桑德拉這樣的少數族裔女性來說,這樣的生活來之不易。坦迪·牛頓自己的身世和經曆也讓她與這個角色之間有着天然的共鳴:坦迪的父親是一名英國的實驗室技工兼藝術家,母親則是津巴布韋的一名護士,在坦迪出生前,她的家人生活在贊比亞,坦迪從1991年開始了自己的演藝事業,但直到2017年她在《西部世界》中飾演“梅芙”一角後才被更多觀衆知曉。
坦迪幾乎在身邊全是白人的環境中長大,由于她的原名Thandiwe常被誤讀,她2021年的一次采訪中坦白說自己在過去的三十年裡略去了中間的“w”并使用Thandie這個名字,在這次采訪後,她改回了原名。事實上,這段坦迪的真實經曆被以另一種方式整合入電影中,在當地的警官為桑德拉錄口供時,他随意地對她的全名進行調侃:“G-U-I-D-R-Y,Cassandra Guidry,這也算一個名字。”桑德拉無動于衷,似乎已經對此習以為常。
一份穩定且受尊重的工作,在郊外擁有屬于自己的房屋和土地,可供自由支配的時間——這些是桑德拉憑借數倍于常人的努力所掙得的地位和生活方式,她比誰都更清楚這些東西的來之不易,她也因此更有防禦心。作為女性和少數族裔經年累月的經驗告訴她,當兩名扛着獵槍的獵人未經允許就把卡車停在她家門口的車道上時,她不能聽之任之。
影片以黑屏“第X日”字幕的形式交代叙事時間的變化,整部電影的故事時間僅有一周,在這一周内,圍繞桑德拉和兩名獵人在土地和主權的對峙,不斷積累的矛盾最終通往了不可挽回的悲劇。從結局回看桑德拉和獵人們的初次交涉,觀衆會意識到這樣的結局幾乎難以避免。桑德拉在獵人兄弟的卡車雨刮器上留了一封信,希望他們離開自己的土地,但等她跑步回到家門口時,發現他們已經驅車離去,一隻被射殺的鳥的屍體被遺棄在雪地上,血迹斑斑的屍體下是她留給獵人們的信。當他們再次把車停到桑德拉的車道上時,桑德拉撬開了卡車的車門,并抽走了車的雪地防滑帶。在當天晚上,一支箭被射到她的門上。
感到威脅不斷加劇的桑德拉決定向警察求助以阻止獵人們得寸進尺的侵犯,但就像警察告訴她的那樣,在這個社區,向當局求助可能讓事情變得更糟糕。桑德拉和警察在超市找到了獵人兄弟的哥哥,盡管他并不情願,但他承諾不再在桑德拉門口的土地停車。而當他們試圖去獵人家找沒有工作的弟弟時,一幫手持電鋸的蒙面男人堵住了桑德拉和警察——其中一人的堂兄曾被另一名警察誤射傷,雙方僵持不下,最終桑德拉用通情達理的方式為自己和警察脫困。桑德拉的這次交涉再次以失敗告終。
表面上,《上帝的國度》似乎是一部關于霸淩的電影,關于霸淩和霸淩者最終如何受到懲罰的電影可能在任何意義上都算不上有新意。确實,它幾乎事無巨細地講述了桑德拉和獵人之間的矛盾是如何一步步升級的,但桑德拉在這個故事裡并不總是那個絕對弱勢的被霸淩者。劇本堅決地拒絕了對現實世界沖突發生的邏輯的任何簡單化處理,當然也不止步于僅僅呈現桑德拉“不寬容”的形象。
随着桑德拉的社會關系在不同的場合下的展開,觀衆會慢慢意識到,讓桑德拉如此抵觸獵人們進入她對土地的并不是或至少不僅僅是對“私有财産神聖不可侵犯”這一資産階級憲法原則的認同,而是在獵人們出現之前那些早已對她構成入侵的負面感受:失去母親後未能疏解的哀傷、對自己本應得的尊重遠未被兌現的不甘,以及對于改變他者處境深沉的無力感——這些情感非但不是某種教條式的個體信念,而且有着高度的社會性。它們是如何産生的,更準确來說是如何被強加于個體身上的——對于生活在“上帝的國度”的任何一個少數族裔女性來說恐怕都不需要額外的說明。
桑德拉課上的一名女生出于信任告訴她,另一名男教授曾讓她“為他塗抹潤膚露”,她雖然感到不适但最終還是“同意”了,正當桑德拉直面這位同事(後來桑德拉發現他和獵人們認識并維持了良好的關系)、欲對他對不當行為問責并告訴這個女生“有權利感到憤怒,不要為不是自己的錯誤懲罰自己”時,學生對桑德拉未能如約保守這一秘密表示了失望。
桑德拉在工作中的經曆是美國保守州乃至其他任何白人占絕大多數人口的地區的大學校園的真實寫照:白人男性在教職工中占有絕對的話語權,每當有少數族裔或多少對自身白人特權有所反省的教授提出應當将“多元性”(diversity)納入招生或招聘的标準中時,迎來的是白人教授們的集體沉默和不屑(吳珊卓主演的Netflix短劇《英文系主任》亦有涉及),他們将其貶低為身份政治的“配額”。其中一位白人女性同事曾表示過對桑德拉的包容性提議的支持,但到最終投票确定三位候選人(無一例外全是白人)時,她依然和其他教授保持了一緻,導演通過一個對其低頭盯着桌子的特寫鏡頭微妙地表現了親進步派的白人是如何在某些真正重要的時刻依然選擇成為維護白人特權的共謀。
桑德拉和獵人的沖突不斷升級直到殺戮發生,但是其間并非沒有緩和,也正是和解的假象讓《上帝的國度》的非裔悲觀主義顯得更加決絕。在桑德拉跟蹤獵人兄弟中的哥哥至他參加禮拜的教堂時,兩人關于各自母親敞開心扉的交談讓觀衆覺得沖突已經得到化解,但當桑德拉在性騷擾學生的同事家門口再次直面與之交好的獵人兄弟時,她無法忍受獵人弟弟對她的言語騷擾而扇了他一巴掌,并警告他如果他再這麼做,自己一定會親手殺了他。在回家洗浴後,她發現自己的愛犬陳屍山谷的雪地。在當天晚上,她帶着手槍來到獵人兄弟所在的酒吧門口,在一番内心掙紮之後,桑德拉最終把槍放回了口袋,她回到房屋後的山澗,埋葬自己的愛犬。然而,酒醉後的獵人們帶着一群混混來到桑德拉的家門口,用一把火燒了她的房屋,桑德拉珍藏的與母親和祖先的合照一并被焚毀,這一情節暗示并具象化了白人奴役黑人和印第安人的黑暗曆史。再一次,盡管獵人兄弟的哥哥反對放火,但他終究沒能阻止魯莽且殘酷的弟弟。
“上帝的國度”指的正是白人主權的不可交涉性,獵人們之所以侵犯桑德拉的土地并在交涉後得寸進尺,是因為他們從根本上認定這片土地不屬于她,而自己可以随時假借“上帝”之名宣告自身作為白人對土地的主權和對其他族裔的優勢和統治地位,這種統治可以是野蠻的,也可以以“文明”的形式出現,桑德拉在山谷和學院裡所經曆的一切都是其證明。從兩百年前的奴隸制,到半個世紀前的種族隔離,再到如今的警察暴力和白人至上的本土恐怖主義,不可交涉的白人主權在不同的曆史時期用不同的方式鞏固自身。
終于,在“第七天”的字幕出現後,鏡頭跟随獵人們的足迹停止在他們的家門口,不久後,桑德拉從畫面的右側出現,她扛着一把獵槍徑直走進獵人的平房,在絕望的求饒聲和幾聲清脆的槍響後,雙眼無神的桑德拉走出房子,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打開一罐啤酒。
和最近幾年已成趨勢的女性複仇電影——其中最典型的莫過于《前程似錦的女孩》高調而華麗的尾聲相比,《上帝的國度》對複仇的處理顯得出奇冷靜,這種冷靜通往了一種與“複仇快感”不盡相同的情感效果——它重新編碼了恐懼,那些對于生活在美國的少數族裔女性來說沒有一日能夠置之不理的恐懼,以及她們所有未能化解的憂傷和勢不可擋的暴怒(rage而非anger),是向來肆無忌憚的白人社會一手造成的。
同在今年聖丹斯上映的《導師》的故事背景也發生在大學校園,三名黑人女性(分别是大學新生、輔導員和教授)試圖在一所以白人占絕對多數的大學裡找到自己的位置,但是這座校園因清教時期白人的罪行而被詛咒,最終三位主角以各自的方式離開了那裡,這兩部影片都延續了《逃出絕命鎮》上映以來黑人恐怖電影的悲觀主義趨勢。
《上帝的國度》可以選擇另一個結局——失去房屋的桑德拉或許沒有扛起獵槍,而是選擇離開山谷和校園,但導演沒有這麼做。現在,它足夠有力地向所有觀衆傳遞這樣一條簡潔明了的信息:無論在何種意義上,應該感到恐懼的是白人,那些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哪裡都不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