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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老驢頭》是李睿珺導演對老年農民晚年圖景的觀照,而《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拷問農村留守兒童生活,《路過未來》揭示進城務工青壯年尴尬處境,那麼,《隐入塵煙》則将鏡頭轉向了廣袤的農村大地上,仍在土裡耕耘着的中年農民,填補了近年來國内電影藝術對于描繪農村生活的某種空白。
我們的教科書裡已經太久沒有泥土,我們的大銀幕上也太久沒有土地了。
春種夏耕,秋收冬藏。我們跟随着四季的變化觀看了貴英和有鐵一年的生活。
在自然節律平凡如常的一年裡,他們迅速而草率地結合,不知疲倦地耕作養殖,由于拆遷兩度被趕出廢棄村屋,白手起家地修築房屋,生活于他們而言并不全是痛苦,他們于艱苦處相互扶持,在清貧中體會生活趣旨,雨槽哨聲、檐下新燕,孵化小雞的紙箱子裡透出的如同點點星光,在陋室中暢想,既是農民對于土地的深情眷戀,也是漫長餘生中的無聲告白。
李睿珺以其一貫地對于農民話題的敏感與體悟,以固定機位長鏡頭的拍攝方式,構圖考究,色彩明豔,每一幀都能自成一幅鄉村風格油畫;專業演員海清完全推翻以往形象,所飾演的殘疾農婦貴英情态令人信服,對白精當,與非專業演員武仁林銜接毫不突兀;多次合作的伊朗鋼琴家裴曼·亞茨達尼安音樂風格清新隽永,在飽滿的故事情節與平緩的叙事節奏中,更增添田園牧歌式的美感。
不過,生活在此處并不是烏托邦,幸福是如此脆弱難得,而苦難永如長河。
無論是每月如約而至的采血之旅,還是在縣城的商品房裡拷問驢、豬、雞都生活在哪;無論是傾盆大雨将土磚沖刷,還是剛過上好日子沒多久貴英便失足落水身亡。李睿珺的悲傷底色永遠蟄伏在歲月靜好之下,雖有突兀之處,但是必将抵達的結局。
面對鐮刀,我們都是麥子,但麥子會說個啥呢?麥子說都是自己的命數,有的成為肥料,有的成為種子,有的成為糧食,有的成為在皮膚上印下的痕迹,像盛放的花朵。當一切又回到了原點,當歸還了債務與雞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馬有鐵的新生活才剛剛開始,生活遠未結束,苦難高懸頭頂,如明月映照千年歲月。
這或許是某種反叛精神與尖銳隐喻。或許城市化已經虧欠鄉村太多,鄉村汲血供養城市,換來高速公路與共享單車,将鄉村遠遠地甩在身後,如同甩掉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包袱,如同三哥馬有銅對待馬有鐵。直到此時,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悲劇的結局早就寫好,在他們相逢之時命運便已注定,他們能做的隻是在苦難中偷一點歡愉,向必将抵達的終點啟程。
當一切都回歸到土裡或許就好了,我們這樣自我安慰道。土是最幹淨的東西,土相信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土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土相信一碼歸一碼,土堅守着最淳樸的善良。李睿珺延續使用其前幾部作品的象征意象:土地、土地上的墳茔,馬或者驢、駕駛驢車的人,大片的沙漠、沙漠遠處蒙太奇的城市景觀,使其表達一脈相承,而在本片中,又突出對“土地”的刻畫與眷戀,使其風格更為鮮明,觀點更為完整。
春風再來時,馬有鐵失去了土地、房屋、牲畜與伴侶,或者這些本來就是渾然一體的。泥土中仍有麥子在孜孜不倦地生長,似乎什麼都沒改變,又似乎什麼都變了,他沒有死去,他已經死去,但這對他來說确也都不重要了,隻有對于鄉土的深深眷戀,镌刻着永恒的浪漫與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