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斯本丸沉沒》是影像史學的一種實現路徑:它既有自由組接影像、渲染情感的美學價值,又具有考究曆史、推演過去的現實功用。在電影中我幾度驚歎于導演剪接史料的藝術,剪輯上流暢絲滑,具有很強的邏輯性和秩序感(那麼其實很顯而易見的是,我的這種佩服是來自一個曆史學生而非影迷對導演的欣賞),但是,和朋友Z讨論後,我們都覺得看完好像少了點什麼,而且有些難以共情,于是我試着對這一現象進行分析:
1.史料的匮乏直接導緻了視聽層面的缺憾
導演所掌握的資料的豐富程度不足以形成一部兩個小時體量的、并且具有出色聲畫表現力的影片。在裡斯本丸被擊中、士兵逃離過程、船慢慢沉沒等衆多段落裡,視覺層面幾乎就是在用3D動畫來重現當時場景,輔以一些軍人照片和信息說明、文字史料以及親屬講述的畫面。作為影片講述主體的裡斯本丸沒有一張曆史照片更遑論視頻,這無疑是一個先天的巨大遺憾。雖然作為彌補,導演采用了動畫的方案,但效果還是不盡如意。也許是受制于有限的經費、也許是導演有意追求一種風格,總之這種不夠逼真的畫面讓我産生了很強的抽離感。特别是,例如梯子受損,船内的士兵得知自己無法存活,一起唱歌的段落,本應該有很強的情緒感染力的,但虛拟的、遊戲界面風的畫面大幅縮減了它的煽情性,讓人無法全然代入。
2.西化的故事講述在大洋彼岸水土不服
相較西方而言,中華民族的文化心理,似乎更難對個體層面的苦難叙述産生同情。我們似乎更歡迎民族史詩、王侯将相這類宏大叙事和傳奇叙事。而苦難與人性,以及對個體生命的重視、對個體價值的強調,則是非常西化的叙事主題。(文化心理與文化根源,這似乎也能佐證為何西方史學界早就重視起微觀層面的研究,而我國的相關研究不但起步晚,且發展緩慢)基于這一(非常沒有根據也沒舉出證據的)主觀看法,我隐約覺得,就算故事背景中的英軍改為中國軍隊,但還是同一個故事,它仍然會得到西方群衆的情感共鳴更多一些。全片最使我感到義憤填膺的段落,全部和日本有關:一個是日軍慘無人道、完全棄人性不顧的惡劣行徑,一個是日本曆史學者對此輕描淡寫的回應(和Z交流,她也有此感)。如果說前面對曆史進行追溯的段落還能通過史料的拼貼吸引我的注意,那麼追溯結束後的西式葬禮部分就像一個集體活動刻錄盤的水準,就完全看不下去了。
3.你我不是(至少不是首要的)“目标受衆”
忽然想到大二看梅爾清的《躁動的亡魂》,其實感覺有點别扭,把中國人知道的事情重新包裝講述了一遍,隻不過更加反複強調死難數量,強調戰争對普通人的戕害,不理解它在西方漢學界造成的影響。當時朱老師說,每一本書都有其想要産生對話的讀者。梅爾清寫這本書的首要目的是與漢學界進行互動而不是中國讀者,因此她選擇的内容詳略和講述方法都服務于此。
導演創作時的觀衆畫像,也會直接影響作品的剪輯取舍、風格特征和主題呈現。很明顯,第一位的觀衆是當事人與其後代,第二位是西方觀衆,最後才是中國觀衆。與直觀聲畫資料的匮乏相對的,是講述者部分的極其龐大。影片剪入了大量裡斯本丸親曆者及其後人的叙述,一方面能夠全方位展示戰争的災難,強化戰争悲劇性這一主題,但也使得影片不夠簡練有力,而是有些冗餘,從而對觀感造成一定影響。
無可否認的是,本片是一部誠意之作。無論是途經多地搜集史料,還是不厭其煩進行的走訪工作,并為這一群體發聲,都是常人難以企及的正義之舉。我也相信看完這部影片後,經曆過這件事的那部分人會得到很大的撫慰。但本人的觀感就比較一般了——非常不恰當地說,有些像魯鎮人聽祥林嫂幹巴巴地講述悲慘遭遇時态度的變化:開始同情,慢慢附和,逐漸敷衍,最後就置若罔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