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最後一眼”淪為煽情工具:《與世界的最後一眼相遇》為何僅值兩星?
在紀錄片的創作譜系中,疾病與家庭題材向來是催淚重災區,而國家地理出品的《與世界的最後一眼相遇》似乎擁有所有“高分元素”——絕症兒童、環球旅行、親情救贖,外加奧斯卡獲獎團隊的背書。然而這部豆瓣8.3分的“高分紀錄片”,在部分專業影評人眼中卻隻配得上兩顆星的評價。究其原因,在于它将一個本應震撼靈魂的生命故事,降維成了精緻包裝的“苦難觀光片”,用壯麗風景掩蓋叙事空洞,用煽情配樂替代真實思考,最終淪為一場消費苦難的視覺奇觀。
一、情感剝削:當疾病成為賣點
影片講述佩爾蒂埃一家六口在三個孩子确診視網膜色素變性(一種導緻不可逆失明的遺傳疾病)後,決定環遊世界以留存視覺記憶的故事。這一設定本身具有強大戲劇張力——人類最原始的恐懼(失去光明)與最崇高的抗争(珍惜當下)碰撞,本可催生深刻的人性探讨。然而影片的處理方式卻令人不安:
· 疾病的景觀化:鏡頭不斷特寫孩子們逐漸模糊的視線,将“失明倒計時”轉化為一種視覺噱頭。例如在亞馬遜雨林段落中,導演刻意用虛焦鏡頭模拟患兒視野,配以悲情弦樂,制造廉價的共情陷阱。
· 苦難的消費邏輯:制作方将家庭隐私痛苦包裝成“限時體驗”的冒險故事,沙漠舞蹈、極光追逐等場景被剪輯得像旅遊綜藝,削弱了疾病真實的殘酷性。國家地理品牌總監甚至将影片宣傳為“治愈空間”的打卡素材,現場設置黃色相框供觀衆拍照,這種将苦難娛樂化的操作令人齒冷。
對比同類題材的《火山摯戀》(同一團隊前作),後者對科學家夫婦死亡的呈現克制冷峻,反而更具力量。而本片如同将孩子們的視網膜病變做成标本,放在國家地理的黃色相框裡供人觀賞。
二、叙事失焦:旅行流水賬與哲學雞湯的割裂
影片試圖通過環球旅行串聯起三個層次:自然奇觀、家庭成長、生命哲思。但三者始終處于割裂狀态:
· 清單式旅行:從埃及駱駝到蒙古騎馬,從熱帶雨林到喜馬拉雅雪山,行程如同主題公園打卡。每個地點僅停留于明信片式的風光展示,未能與疾病體驗深度結合。例如雨林探險段落,本該探讨失明者如何依靠其他感官認知自然,卻淪為一場“看!蟲子多可怕”的獵奇表演。
· 僞深刻台詞:父母頻繁抛出諸如“光明存在于記憶矩陣”“用感官彌補視覺”等金句,但這些思考從未通過具體事件自然呈現。當11歲女兒在沙漠中說“看不見也能感受風沙流動”時,鏡頭立刻切向壯麗落日——導演不信任觀衆能自行領悟,必須用美景“砸”出感動。
· 家庭劇的庸俗化:争吵、和解、生日慶祝等套路橋段被機械安插,例如纜車故障強行制造“團結時刻”,亞馬遜迷路突兀引發“生命教育”。這種設計感過強的“真實”,暴露出創作者對真實家庭困境的想象匮乏。
反觀真正優秀的旅行紀錄片(如《徒手攀岩》),每一處風景都與主人公的内心恐懼形成隐喻性對話。而本片的環球之旅,不過是給疾病故事披上一層地理雜志式的糖衣。
三、倫理困境:誰在書寫這場“最後一眼”?
影片最根本的争議在于創作倫理的模糊地帶:
· 兒童的被動表演:當6歲患兒柯林因視力模糊撞到樹幹時,鏡頭不是移開而是推進特寫他含淚的眼睛。這種剝削性的拍攝,将孩子的痛苦轉化為銀幕奇觀,且他們因年齡無法真正理解影像傳播的後果。
· 中産苦難的浪漫化:佩爾蒂埃一家能暫停工作、雇傭攝影團隊環球旅行,本身就建立在經濟特權上。影片卻将這種特權包裝成“普通人勇氣”,對于無力負擔旅行的同類患者構成隐性傷害。
· 真實與設計的矛盾:導演承認部分“感人對話”是長時間等待後誘導拍攝的,這種操縱削弱了紀錄片的核心價值。當全家在極光下相擁時,畫面美得像香水廣告,讓人懷疑有多少擺拍成分。
對比同樣涉及殘疾題材的《輪椅上的競技》,後者讓殘障者自己掌握叙事權,而本片始終是健康視角的“他者凝視”,透露出某種文化殖民意味——将疾病中的白人家庭打造成供觀衆消費的“精神勵志品”。
四、形式與内核的斷裂:技術華麗,思想貧瘠
影片在制作層面堪稱精良,卻與主題表達嚴重脫節:
· 攝影的悖論:國家地理團隊拍出了4K高清的地球美景,但這恰恰與“即将失明”的主題形成諷刺對立——當觀衆沉醉于雪山日照的每一絲光澤時,如何共情那些注定失去這一切的眼睛?
· 音樂的暴力煽情:幾乎每個場景都鋪滿弦樂,連孩子吃冰淇淋也要配上悲壯旋律,這種情感勒索讓觀衆失去自主判斷空間。
· 動畫的幼稚化處理:用童趣插畫轉場本可成為亮點,但當展現“視野縮小”的醫學現實時,竟采用卡通吸管圖案,将嚴肅的病理讨論降級為兒童科普。
這種技術完美主義反而暴露了思想懶惰——當創作者無法用影像本身傳遞複雜性,便隻能依賴配樂、特效等外挂手段。
兩顆星的價值:一次錯位的“相遇”
給出兩顆星并非否定題材的價值,而是批判其創作上的重大缺陷:
1. 消費大于關懷:用孩子們的眼淚兌換觀衆紙巾,用絕症之名行風光片之實。
2. 煽情替代思考:将失明這一複雜的人類體驗簡化為“珍惜當下”的雞湯。
3. 特權僞裝普世:将經濟資本支撐的環球旅行塑造成對抗命運的通用方案。
真正的佳作應如《東尼雅曼》般讓痛苦自己發聲(康城影史最高分3.7分作品),而非像本片這樣,把“最後一眼”包裝成精緻的文化商品。當片尾字幕升起時,我們記住的不是佩爾蒂埃一家的面容,而是國家地理标志性的黃色邊框——這或許是對影片本質最殘酷的注解:一次精心策劃的視覺剝削,一場與真實苦難擦肩而過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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